二十年前,作为老工业基地的东北三省曾是中国劳工抗争活动的中心。在国企改制和破产浪潮中下岗的大量工人发起了众多大规模抗议,要求得到应有的待遇和补偿。其中,以2002年黑龙江大庆油田工人和辽宁辽阳铁合金厂工人的抗争最为声势浩大,总计有数万工人参加了长达数周的抗争。北京方面则将此类抗争活动视为对政权的重要威胁,将众多工人领袖逮捕并判刑。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至少在表面上看来,东北是颇为平静的。现在的工人抗议以广东、河南、山东以及江苏为中心,并向全国各地蔓延开来,渗入到各行各业的工人当中。从中国劳工通讯工人集体行动地图的记录来看,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的工人抗争活动仅占过去十八个月全国总量的7.5% 。
现在东北的抗议活动不再以国企工人为主,而集中于各种新兴私营服务行业和交通运输业。这些工作一般收入低且不稳定,基本不提供任何社会保障或福利。当今的抗争活动一般是短暂的小规模抗议,所以地方政府也不将其视作重大威胁。尽管如此,这些抗争活动依然反映了东北工人长期以来对低迷经济情况的不满与失望。今年已经有数起抗争行动演变为暴力冲突,政府最好不要忽视工人们正在积累的不满,毕竟十八年前的抗争人们还历历在目。
在2019年一月到2020年八月中旬期间,工人集体行动地图共记录到137起发生在黑吉辽三省的工人抗议事件。其中,服务业占33%,交通运输业占25%。这些数字鲜明地刻画了东北经济的转变。
今年七月,近千名天鹅出租车公司(哈尔滨最大的出租汽车公司)司机发起了近五年来黑龙江最大的一起集体抗争行动。出租车司机们要求公司停止拖延,按照政府政策退还过去数年的“标费”。“标费”即是司机缴纳给出租公司,换取运营权的租金。2018年,当地交管部门终于取消了长期遭到抱怨的“标费”。然而直到2020年,仍有多家出租车公司的哥的姐没有收到退还的“标费”。天鹅公司司机们的集体行动很快引起了哈尔滨另外两家大型出租公司的哥的姐们的响应,他们也同样被公司拖欠着“标费”。新冠肺炎本就给出租车行业造成了严重的冲击,出租公司这些不负责任的做法逼迫司机们不得不反击以求生。
东北的运动、休闲行业同样在本次疫情中遭受重创,有多起集体行动均与健身房的倒闭直接相关。即便营业禁令取消,他们的生意也大多无法继续维持。以7月28日发生在长春的一起讨薪为例,该健身房在一夜之间迅速宣告关门,老板随即卷款跑路,留下讨要薪水和会费的员工和顾客。在过去数月内东北三省曾发生数起类似的欠薪事件,老板一夜消失,只留下钱包空空的顾客和员工。
在遍布老工业城市的辽宁,餐饮与娱乐业吸收了很多国企下岗职工。但在新冠肺炎疫情当中,该行业也遭受重创。工人集体行动地图收录到了数起与餐饮娱乐业有关的欠薪纠纷。6月16日,盘锦市马头琴演艺的员工拉起横幅抗议该公司自2019年末便开始拖欠工资。马头琴演艺是当地的一家大型餐饮娱乐中心,以蒙古传统文化为主题。与2000年左右的国企职工抗议相仿,这些员工也声称当地政府包庇公司,“不为百姓办事”。
从全国范围来看,建筑行业的抗议活动占所有工人集体行动的42%。但在东北,建筑行业占比只有20%。这表明东北地区相对缺少新的建筑和基础设施项目,而东北上半年度的经济也的确处于负增长状态。
在过去18个月中,我们在东北只记录到两起采矿业相关的抗议活动,而采矿业是东北传统的龙头行业之一。上一次大型的矿业工人集体抗争发生在2016年三月,与2000年前后的事件类似,大型国企龙煤集团双鸭山煤矿拖欠工资,上千名愤怒的工人发起罢工与抗议,最终迫使地方政府同意支付工资。
时任黑龙江省长陆昊在北京召开的全国“两会”记者会上声称“龙煤井下职工8万人,到现在为止,没有少发一个月工资,没有减一分收入”,激怒了双鸭山的工人。在2016年3月12日,陆昊终于承认他所了解的“重要信息报告不真实”,并说当地政府已经承诺会支付被拖欠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工资。3月15日,工人们说他们大部分人已经收到了一月份的工资,而二月的工资也会尽快发放。
东北长期以来也是大规模教师抗议活动的中心。现在也偶尔会有这一类的抗议活动发生,但上次大规模抗争还是在2018年一月的北京。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代幼教师(以东北为主)聚集在首都,抗议被长期拖欠的养老金和其他福利待遇。
经过改制之后,东北的国有企业数量大大下降,竞争性与盈利性也更强了。但国有企业依旧偶尔发生集体抗争事件。2016年十一月,千余名一汽大众派遣工发起抗议,要求这家位于长春的中德合资企业实行同工同酬。一些以劳务派遣公司名义被一汽大众聘请的员工声称,他们的工龄已经超过十年,但工资只有直聘合同工的一半。尽管工人们最后取得了部分胜利,但工人代表符天博却被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关押了一年多。
不过,政府对于符天博的处理,已经较当年对待辽阳铁合金厂工人领袖的手段温和些了。2003年,辽阳铁合金厂工人领袖姚福信和肖云良分别以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入狱七年和四年。发生在2002年春天的辽阳铁合金厂事件,在当时是最有名的工人抗争案例之一。但正如之前所说,此次抗争只是全辽阳、全辽宁、乃至全东北国企下岗工人大规模抗议的一部分。
当年的情况和现在类似,工人们的诉求都很基本:要求破产企业支付被拖欠的工资、养老金和其他工人应得的福利。同样类似的是,地方政府和工会干部在面对工人们的维权行动时也基本无所作为,还常常站在企业一边。
2018年,中华全国总工会称要推动组织包括运输业和服务业工人在内的八大群体加入工会,而在东北,这两个行业也是集体行动的高发区。然而,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各地工会为这些工人做了什么。黑龙江的出租车司机、吉林的健身房员工、以及辽宁餐饮娱乐业员工们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地方政府和工会必须尽早听取工人们的呼声并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