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债务压垮的农村教育――四川仪陇学校负债情况调查

2002年10月18日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1999级学生 曹筠武
  

“不负债的学校几乎没有”
  

一个勤勤恳恳大半辈子的教书匠,四川省仪陇县双盘乡小学的高校长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和“派出所”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2001年学校秋季开学的前一天,高校长在被公安人员带进当地派出所。
  

事情起因於两年前,按当时县里推行的“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要求,双盘小学要想达标,必须建一幢新的教学楼以代替原先被定为危旧房的老教室。於是学校与乡政府,工程包工头达成一份关系复杂的协议:建筑合同由乡政府与包工头签订,但债务划拨给学校;教学楼先由包工头出资修建,近二十万工程款由乡政府拨给学校,学校再支付给包工头。教学楼如期完工,但双盘小学却没钱支付给包工头,因为学校没有从乡政府手里拿到过一分钱,乡政府签完合同后好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接下来的两年中,包工头和高校长进行了漫长的猫捉老鼠的讨债长跑后终於失去耐心,向县法院起诉双盘小学,高校长因此坐在了被告席上,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双盘小学立即向包工头支付工程款。此时双盘小学的教师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基本工资,乡政府的拨款总是需要等待。高校长很想不通:要他修教室的是政府,签合同的是政府,实际上欠钱的还是政府,为什么把他告上了法院?但包工头和法院不管这些,高校长被认定“抗拒执行”,於是警察把他带进了派出所。
  

各种真实的不真实的传言顿时开始弥漫在整个双盘乡,县城的人们也立即加入了日益壮大的传播队伍。这一下乡里面才感觉大事不妙,乡政府赶紧想办法凑了两万块钱给包工头,再由县教育局出面到派出所把高校长保出来,高校长就这样成为了“进过宫”的人。高校长算是“遇难呈祥”了,但包工头仍然有ぴ一肚子的苦水,至今他还有十几万工程款收不回来;双盘小学从乡政府手里拿不到钱,也只能把这笔债务继续拖下去。
  

双盘小学的情况在仪陇县决非特例,甚至可以说,就背负债务的情况来讲,双盘小学决不算是严重的。在仪陇县教育局的调查报告《当前仪陇教育面临的困难》中就有这样一句话:“如今没有背负债务的学校几乎没有,多的几百万,少的也有几十万。”
  

在双盘小学高校长被关进派出所的当天晚上,他以前的同事,现在的仪陇县南途小学刘校长买了卤菜酒水前去看望。说起学校债务,虽然还没有被告上法院,关进派出所,刘校长同样一肚子“牢骚”。1998年南途小学与南途中学合并,当时小学校舍大部份是危旧房,而中学的危旧房更多,学校内到处可见有ぴ犹如怪兽大嘴般裂缝的土墙房子。根据“普九”达标要求,南途小学必须对危旧房进行改造,其中的毁坏严重校舍还要推倒重修。与双盘小学的处理方法一样,南途小学只能让包工头垫钱先修,自己再想办法筹款。而包工头看起来吸取了教训,房子修好后一把大铁锁锁上,交上钱才让用。南途小学`东拼西凑弄到了十几万,又保证每年支付欠款的利息,包工头才开了一部份教室的锁,而还有200多平米的教室至今被铁将军把著大门。
  

入学人数每年都在增加,把现有的教室和宿舍装得再满也不是个办法,虽然背了一身的债,南途小学还是需要新建校舍。新的学生宿舍楼已经快拆除脚手架了,这一次南途小学采取的办法是让学生把住宿费直接交给包工头,什么时候交够工程款了,宿舍才归学校。
  

与双盘小学和南途小学不同,仪陇县金城小学是县政府直管的县级重点小学。让金城小学引以为豪的是学校近百年的历史,以及曾经在这所小学里教过体育的一位老师――共和国开国元勋,朱德元帅。朱德当年在校园内手植的一棵桂花树和一棵皂角树如今依然枝繁叶茂。但这所在县里从来都受到优待的小学,如今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了。同样因为“普九”达标要求,金城小学从97年开始大动土木,负债随之而来。金城小学开始认为自己是县直属重点小学,自己的事情当然就是县政府的事情,於是在一系列的建筑合同中不假思索的当个建筑甲方。等到房子修好,包工头伸手索要50多万工程款时,县政府却只给学校拨了五万!
  

为了保持学校一贯的领先地位,金城小学还添置了大量电教器材,例如给每个教室安装闭路电视;兴建学生广播站与闭路电视转播站;购买上百台电脑兴建网络教室;给学校图书馆添购大量新版图书,拓展体育活动场地等等,总共是上百万的开销,这笔款项大部份都是凭ぴ金城小学的名声向银行,社会各界借款而来。“普九”验收中金城小学如以往所有考核验收一样成绩优异,但150多万的沉重债务却背到了肩上。
  

正如仪陇县教育局的调查报告所言,几乎每所承担义务教育的学校都在负债。新政中学负债90万,观紫中学负债130万,马鞍职中负债400万,赛金镇两所学校共负债500万......据《当前仪陇教育面临的困难》,仪陇县承担义务教育学校共负债上千万;而根据教育局另一份调查报告《仪陇教育发展情况汇报》,承担义务教育的学校与政府共同负债高达5000万元。
  

“有的学校只能关门了”
  

9月已至,新学期即将开学。而金城小学的学生们返回学校后,就会惊异的发现,他们已经用了一段时间的新桌椅全部不见了,以前破旧不堪的老桌椅又放在了教室里。上学期金城小学因为大部份桌椅太过破旧,便请家具公司打制了一批新的,当然,钱只能先欠著。一个学期过去了,金城小学还是拿不出钱,虽然家具公司看在学校的“百年老脸”上没有采取什么极端的催债手段,金城小学还是觉得对不起家具公司,於是自己把桌椅全部重新维修油漆一遍,收起来堆在礼堂,等把欠款还了再拿出来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用上这批桌椅了”,金城小学的教导主任刘老师苦笑著说。
  

另一方面学校因为建设欠下一屁股债,几乎再不能有规模稍大一点的动作;一方面随著时间推移,学生增加,学校越来越多的方面需要花钱。结果要么是大著胆子厚ぴ脸皮欠新债,要么拖著苦熬。金城小学选择了后者,现在学校几乎不再进行新的建设,尽量“发掘现有设施潜力”,於是学校开始出现80多人甚至90多人的超级大班,教室里挤得下了课学生都坐在座位上不能动,“都恨不得能叠起来放学生了”。
  

而南途小学只能选择前者。原因很简单:学校本身基础薄弱,远不如金城小学还有“潜力”可挖。刘校长最近正在筹措加固校内最大的一栋教学楼的款项,前不久学生们惊恐的发现,楼的主墙上又开始裂缝了!这栋四层教学楼修建於70年代末,修建费用只花了不可思议的13万。当时学校一方面尽量压缩建筑成本,一方面动员全校师生参与修建。刘校长当时就是南途小学学生,他的任务是和其他高年级同学一起挖地基。这栋楼的质量可想而知,从修建好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加固了多少次了。危楼的旁边是一排类似工棚的建筑,如果不是木架支起来的黑板,墙上悬挂的国旗和各种名人名言,破破烂烂却摆放整齐的课桌椅,没人知道这就是南途小学5个班的学生上课的临时教室。虽说是临时教室,由於新教室迟迟不能造好,学生们已经在这个低矮潮湿黑暗的工棚里“临时”了一两年了。即使这样,这5个班的学生也比另外两个班的学生幸运,至少他们还在校内上课,而另连临时教室也容纳不了的两个班的学生只能在校外租用民房上课。
  

甚至到了晚上,还有学生不得不住在这个临时教室里。南途小学学生宿舍严重不足,由包工头垫款修建的宿舍还未投入使用,学校一千多学生至今没有校内宿舍住宿。学校为部份学生租借了县饲料公司堆放粮食的仓库,几百人每天晚上就挤在这间充满饲料味儿的大棚内睡觉;还有一些学生被安排到在附近租借的民房里;最不幸的一些男生就在晚上把课桌拼到一起睡在教室里,刘校长说,这些男生从来没有抱怨过。为了保证在校外住宿学生的安全,南途小学的老师轮流每天晚上巡夜,当值老师直到临晨两三点才能回家休息。好在至今学生们没有任何意外。
  

南途小学好歹没有发生什么安全事故,观紫乡某村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普九”当中,村小按要求修建了新的教学楼并投入使用,2001年3月年仪陇县刚被评为“全国两基工作先进县”并在中央某部机关报上登报表扬的第二天,村小当天下午的任课老师感觉有些不舒服,便提前半小时放了学。当学生们做好清洁走出教室十多米的时候,教学楼天花板整个塌落,整个教学楼顿成废墟。烟尘扑到被吓傻了的学生身上,几个学生当场被吓得大哭。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一个人员伤亡,据透露,像观紫村小这样尽量压缩成本造出的劣质校舍决非仅此一家――没几家学校有钱保证质量了!
  

不仅是没钱搞建设,很多学校甚至连公用经费都捉襟见肘。金城小学刘主任说,学校准备从下学期开始定时供应公用用水,其中包括冲洗厕所用水!仪陇县城建在半山腰上,附近又没有大的河流,只能从很远处引水上山,水费一直居高不下,每吨达到3块多钱。若按往常一样用水,金小每年光用水就要支付几十万。而南途小学,马鞍职中和很多乡小,村小都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节约使用每一根粉笔的问题了。
  

建设经费与公用经费的短缺已经严重影响到义务教育的开展。《仪陇县教育发展情况汇报》中提到:“乡镇和学校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部份学校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四川省教育厅,财政厅,人事厅曾於2001年7月对仪陇县教育情况作了调研报告,在报告的结束部份有这样的话:“再这样下去,有的乡村学校就只能关门了”!
  

“教师已经成为最没有吸引力的职业”
  

仪陇县教育局语文教研组的吴老师在县里名气很大,一方面因为吴老师在金城小学当语文老师时的教学质量有口皆碑,另一方面在转向教学研究之后吴老师陆续推出了一系列颇具影响的教学理论。教育局经常安排吴老师走村串乡为乡村老师们上课讲授经验理论。2000年,当新一批师范专业学生被分到县里以后,教育局又安排吴老师为这批即将成为老师的年轻人作动员。当县教育部门各领导及师范生们都就座以后,吴老师一开讲就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我奉劝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有能力的,找得到门路的,都尽快转行吧,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要放弃......”吴老师后来告诉人们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忍心看到这些年轻人在辛苦读书毕业后连自己都养不活。”
  

金城小学刘主任说,这几年金城小学的老师跑了15个,其中有全县对计算机最懂行的电教课老师,有在省教学比赛中拿了第一名的数学老师,有参加了“国家中小学青年骨干教师培训计划”的年轻老师。刘主任说:“教师已经成为最没有吸引力的职业了!”
  

老师们如此举动的原因显而易见,教师福利待遇太差。前些年经常拖欠工资,2001年起按照国家规定教师工资由银行办卡直接划拨,教师工资基本不拖欠了,但学校负债累累,除了工资没有其他任何福利。金城小学教数学的王老师给算了一笔帐:每个月工资不足一千,一年下来总工资一万出头,而县里每年要从教师工资里扣除的款项有:新政水电站建设费,思德水库建设费,乡村公路建设费,下岗职工解困费,国有企业解困费,城市环保费,转业军人安置费,义务兵优待费,残疾人优待费等等,加起来就是近两千。那么王老师一家三口(妻子待业)一年就靠八九千块钱生活。王老师的工资还算较高的,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拿得更少,扣得却一样多。马鞍职中的郑主任说,去年有一次他们发工资,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一下子被扣掉近千块,当场就哭了起来。
  

老师的福利几近没有,住房,医疗等等就更不用说。金城小学的新教师宿舍楼是住户们自己集资修建的,而南途小学至今还有五十多名老师没有解决住房。医疗更是大问题,南途小学的老教师蔡老师今年被诊断出患有喉节癌,眼睑癌,家里无钱医治,学校也拿不出足够的钱,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以后,蔡老师被抬回家中,在痛苦煎熬中去世。退休教师甄老师患直肠癌去世,至今8万块医疗费一分没有报销。
  

如此情况下几乎没有师范毕业生愿意回县执教。根据四川省教育厅的调查报告,按四川省1984年确定的中小学教师编制最低标准,仪陇县目前教师缺编1036人,而2001年报到的师范毕业生仅有234人,其中本科生仅5人。南途小学如按标准应有教师210多人,实际仅有150余人,现在南途小学低年级还普遍存在一个老师包一个班的所有教学任务的情况,在乡村学校中还存在一个老师包两三个年级的所有教学任务的情况。而同时在2001年精简机构要求中,南充市政府根据省上精简机构文件,要求仪陇县从教师队伍中精简1362人!仪陇县教育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精简教师也并非全无理由,南途小学刘校长就说:“一方面没人愿意来,另一方面就算来了人我们也不敢接,因为多个人要多开一份工资啊。”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们搞普九搞得太急,太过火了”。金城小学的刘主任说。像刘主任一样,南途小学的刘校长,马鞍职中的郑主任都认为如今学校背负的巨额债务,“普九”过程中工程建设硬上马要负很大责任。当时县里为了争创国家级“普九”先进县,将标准定得很高,很多学校要想达标就必须举债。而“普九”大建设完成,仪陇县被评为“全国两基工作先进县”,县各级政府当初对学校的拨款承诺便始终没有完全兑现。
  

仪陇县政府也有自己的苦衷。仪陇县地处西部山区,是国家级贫困县,1998年才刚刚越过温饱线。以2000年为例,仪陇县财政全县财政总收入10840万元,剔除上解支出和对口安排支出,实际可用财力10448万元。县财政供养人员15157人,需工资支出9117万元,其中教师8139人,需工资支出5769万元,占工资支出总数的63%。仅全县教师工资就占全县可用财力一半以上,在保证教师工资情况下,搞“普九”建设显然财力严重不足。但政府一方面对普九进行高标准要求,一方面又不兑现对学校的承诺,其做法值得商榷。
  

即使在保证教师工资上,县政府的一些做法也让学校及教师们不满。县财政为了能够给教师发工资,对学校进行预算外统筹。2000年统筹比率高达37%,2001年更升至42%。而统筹并非严格的预算外统筹,而是对学生出书本以外的所有经费进行统筹,其中大部份是学生代管费。据统计,2000年从学校共统筹872万元。实际上,县财政是将学校的公用经费收上来填补工资款额,结果却使学校公用经费严重短缺。
  

除了“普九”,学校教师们抱怨最多的大概就是“一费制”了。根据中央有关文件规定,所谓一费制,即是义务教育学校对学生每学期只收取一次一种费用,除此之外不准收取任何其他费用,其目的是减少学生家长尤其是农村学生家长负担。根据规定,小学生每人每期收费60元,初中生每人每期收费110元。而实际上,这个标准还不够学生课本费,据统计,彩印教材小学生每人每期需55元――60元,初中约110――130元。据《仪陇县教育发展情况汇报》计算,如果认真贯彻教育方针,一个农村小学中年级学生需杂费,课本费,公用经费,教辅资料费,蒸饭费,住宿费,电教费,信息技术教育费,素质教育活动费总计需195元;相应的初中二年级学生共需355元。按这个算法,一费制规定的收费标准仅有实际需要的一半左右。四川省教育厅的调查报告中写道:一费制种没有包含学杂费,而在仪陇县这类贫困县中,学校的基本建设费,老师学生公用经费,老师福利待遇等等全部指望学杂费。剔除学杂费,实际上断了学校生存和发展之路,在这种情况下学校只能关门大吉。
  

实际上,贫困县实行一费制的基本前提是按照国务院《关於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对贫困县教育经费实行转移支付,并且必须转移支付足额,及时,到位。换句话说,在贫困县实行一费制,必须有国家相应配套政策并有力执行,国家必须加大资金投入。否则,一费制,以及在如仪陇县一样的贫困县实行的基础教育制度,只能是像有的教师所说: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义务教育在贫困地区无法避免崩溃的那一天。

搜狐视线

200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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