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老师:被忽视的弱势群体———渭源县代课教师状况调研

2006年02月12日

  在走访调研之前,我向教育局长询问了全县代课教师的情况。目前全县这样的教师共有600多名,主要是1985年以后陆续由县、乡两级根据需要招录(1984年底以前参加工作的已全部转正)的临时教师,因爲有别於以前的民办教师,所以叫代课教师,他们分布在全县16个乡镇比较偏僻的中小学。代课教师的待遇分三种情况,大专以上学历的中学教师每月80元,大专以上学历的小学教师每月45元,中师学历的小学教师每月40元,拿每月40元工资的教师约占代课教师总数的70%以上。

  目前县上严格执行国家政策,分配一个公派教师,将辞退一个代课教师,1985年以后参加工作的代课教师均属陆续辞退之列。

  在此之前,我对代课教师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概念上,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并不完全了解。但随著调研工作的不断深入,当代课教师真实的生存情形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情开始沈重起来,我深深爲那些“代课教师”的痛苦和尴尬、辛酸和执著所感动、所流泪,好多次从学校或代课教师家里出来,我都要偷偷擦去泪水。

  “代课教师”是一类不被社会所关注的“弱势群体”,他们生活在农村的最下层,他们的收入连维持自己生活尚且困难却又不失作爲“人师”的尊严,如果说要解决“三农问题”的话,那麽“代课教师”是“三农问题”中最希望能够得到解决的问题。

  机遇与他们擦肩而过,但他们依然期盼著……

  有人说,人生的路程很长,但关键之处就是那麽几步。在这次走访调研中,我对这句话有了更爲深刻的理解。

  在北寨镇张家堡小学,我见到了62岁的代课教师王政明,听说他是1958年参加工作的,我非常惊讶地问他爲什麽没有转正?他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我错过了机会。”1958年,张家堡小学建立的时候学校里只有一个教师,那人就是王政明。这以后王政明老师的命运就和这所学校紧紧连接在了一起,一直到1984年初。

  这期间,学校也不断有些公办教师被派来,但呆不长就走了。王老师虽然不是校长,但学校实际由他掌管著。

  那时候学校四周很荒凉,经常有狼群出没,王老师既要承担教学工作,也要肩负起保卫学生生命安全的任务。说起那段日子,王老师早已泪水涟涟,唏嘘不已。

  1984年学校又分来了几个教师,这一年王老师因故没有去学校,1985年重返学校时,才知道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他的工龄也只能从这一年算起,这也就是他后来没有被转正的原因。这一干又是20年。

  我问他,已经62岁了爲何还要干?是不是期盼著有一天能转正?王老师坦然地说:“要说期盼转正?

  前10年有过。但现在没有了。干惯了教育,呆在家里闷得慌,况且学校里还需要我。”实际上,最让王老师满足的是他的几个孩子学有所成,都有正式工作,其中一个就在附近中学当教师。我问他还能干多久?他说只要身体允许他就干,直到干不动爲止。在他看来,工作就是生活,已经不再看重待遇。

  教育局的同志解释说,像王政明这样的老师县里还有几个,都是因爲1984年空缺一年,错过了转正机会。听了王老师的故事,我心里总感到有许多的缺憾。是啊,如果说在王政明老师的内心已经对转正没有任何期盼的话,那麽,紧接著见到的几位老师,虽然机遇与他们擦肩而过,但他们依然期盼著,梦想著“有朝一日”。

  在会川镇,党委书记董治军的一席话无疑是对这些代课教师最中肯的评价。他说:“1985年前后参加工作的代课教师,是凭著一种感情和愿望在继续往下干,否则,40多元的工资谁也坚持不了20年。”在董治军的陪同下,我们去看望了福合希望小学的李建新老师。

  李建新是1984年9月参加工作的,按照“1984年底以前参加工作一律转正”这一规定,应该属於转正之列,但由於他的代课教师是在1985年3月份批下来的,也错过了转正机会。现在,李建新老师是福合希望小学五年级的数学教师,多次获得县、镇两级优秀教师称号。

  他不仅取得了大专文凭,也拿到了教师资格证。说到未来,他说他把希望寄托在教师聘用制实施的那一天。会川镇90%的代课教师都像他一样拿到了教师资格证。

  在会川镇本庙小学,敦厚朴实的谢玉新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情况和李建新一样,也是1984年9月参加工作,1985年3月才被批准,幸运之神也与他失之交臂。我问他这20年怎麽坚持下来的?他说,一方面总感到教育这一职业很神圣,使人不忍离去,另一方面还想著有一天能转正。我问他,如果将来转正不了怎麽办?他嘴唇蠕动了一阵说:“实话告诉你,我真有点坚持不住了。”他说,他的孩子考上了陇东学院,下一学期的学费还没著落,他准备出去打工,但考虑到年龄大了,正犹豫著不知道咋办。他一脸的无奈的确让人不忍面对。

  走访中,像李建新、谢玉新一样的教师不是很多,但在1985年之后参加工作的代课教师还有一大批,他们经过20多年的生活磨砺,已经由一个个年轻小伙子走到了“不惑之季”,虽然境遇不尽相同,但每一个人心中都怀著一个理想,那就是有一天能成爲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也就是爲著这样一个理想,他们拿著40元到80元不等的工资,忍耐著清贫、寂寞和无助,走了20年,坚持了20年,奉献了20年。

  他们是教学骨干,学校离不开他们一提到代课教师,人们会认爲他们的素质比较低,教学质量很差。这也不奇怪,在这之前,我也是这麽认爲的。但通过走访和调研,我终於改变了我的看法,我要说,在他们中间,有一大批人是教学中的骨干,正是他们支撑著贫困地区的基础教育。他们无愧是贫困地区基础教育的脊梁。

  莲峰镇是渭源县的一个大镇,在我的印象中,那里的经济状况应该比较好,想必教学设施和办学经费比较宽余。但经过调研,存在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莲峰镇竟然拖欠教师工资100多万元,税费改制后这笔经费无处著落,全学区至今还没有一家学校能够开设微机课。

  紧接著,我看到簸箕湾、孔家坪、何家湾等几所学校的危房依然没有排除。

  这里的硬体建设如此,那麽软体建设如何呢?学区女校长刘小平虽然上任不久,但她对全学区教师队伍的状况了如指掌。在谈到代课教师的时候,她不无担忧地说:“代课教师队伍很不稳定,得想想办法。”她列举了几所学校教师的构成情况:孔家坪小学,6名教师,有4名是代课教师;古迹坪小学,8名教师,4名是代课教师;南岔湾小学,7名教师,有5名是代课教师。她还说,他们大都是教学骨干,学校离不开他们,他们走了,学校的课就得停了。

  在她的建议下,我们看望了几位代课教师,其中一位就是张家滩八年制学校的彭斌老师。彭老师现在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初三的化学教师,化学课成绩连续3年获全学区第一。这所学校共有22名教师,仅有3名代课教师,他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是一个只领著45元工资的代课教师,但他却管理著学校的日常教学事务。当著我们的面,他拿出一堆获奖证书,包括已经取得的普通话合格证和教师资格证。

  1986年参加工作的他,已经代了近20年的初中部课程。

  我问他怎麽能坚持这麽久?他回答:“爲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谈到他的家庭状况,他说主要靠妻子加工黄芪,每天可以收入10元,再就是靠亲戚朋友帮忙。

  孩子马上参加高考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麽办。我问每月给他多少报酬,他就可以坚持下去,他说如果有300元他甚至可以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学,把工作抓得非常好。但这300元对他来说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这样的教师不止彭斌一个,会川镇五泉寺小学的校长陈宏文也是其中的一位。这个学校共有9个教师,有3个代课教师,陈宏文属於代课教师。我问爲什麽会让一个代课教师当领导?学区校长张聪回答,陈宏文的业务能力和管理能力最强,所以就由他来当校长。这个学校被陈老师治理得井井有条。我问公办教师服不服你呀?他说,我发动农民投义务工,倡议社会爲学校捐物、捐款,学校得到了发展,大家也就支援我。

  我又问你领导公办教师有没有底气?他说,原来有底气,想著凭藉自己的能力总会得到社会的认可,但现在有点心虚了,因爲你就是怎麽卖力干,都看不到一点希望。后来,我又问一位公办教师,对陈宏文的工作认可不认可?他回答说,从内心佩服和赞赏,并认爲代课教师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与公办教师相比,同工不同酬。

  如果说以上两位代课教师的事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麽,我们不妨到北寨镇郑家川8年制学校,看一下初三普通英语教师王国军老师。这所学校很偏僻,轻易分不来英语教师。王国军是学校的唯一英语教师,定西教育学院(现名定西师专)英语专业毕业,已经在这里干了13年。

  最近,王国军准备离开学校到外面去发展,但校长硬是把他留下了。我问他爲什麽想走?他说他在这儿住校,自己的工资养活不了自己,给家里也帮不上忙。况且,这些年求学借了8000元的外债,听说新疆等地一些私立学校高价招聘教师,所以也想去碰碰运气。现在一方面校长挽留,另一方面,看著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睛不忍心就这样离去,如果一走,英语课就开不出来了。我说能坚持下去吗?他说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坚持不住了,当然,得把这一学期上完。对於他的坦率和真诚,我无言以对,即便是他说现在就走,又有什麽理由留人呢?然而,如果没有他们,谁来支撑落后地区农村的基础教育呢?

  代课教师大都说著这样一句话:发工资的那天是他们最难受的一天。看到公办教师千儿八百的领工资,属於他们的那份,仅仅是人家的零头,谁也不想去领,直等到会计把钱送到手里。他们说,那种滋味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与我一道下乡的二中校长陈具才感慨地说:“我的工资是他们的30倍,他们真是太可怜了。”一位老教师也深表同情地说:“过去民办教师与公办教师的差距不大,民办教师每月15元,公办教师30元,没想到现在差距拉得这麽大!”代课教师们伤感地说,他们一天挣著两个大饼外加一个鸡蛋。是啊,如果按每月40元计算,每天也只能挣1元3角钱,还不够吃一碗牛肉面哩!

  走进任何一个村子,假如村子里有代课教师,那他准是村子里最穷的人。

  北寨镇张家堡小学的刘秉章老师,今年32岁,已经七八次获得过县、乡两级的优秀教师称号,但至今没有结婚,问他谈物件了没有,他难爲情地说,别人介绍了几个都没成。没有别的,主要是人家一听说代课教师就不干了。像他这样“挂单”的青年教师还有很多,北寨镇郑家川8年制学校的王维宏也是其中的一个。王维宏今年已经39岁了,家里囫囵就他一个人,说起自己的生活,他颇爲伤感地说,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却每况愈下。并说下一学期自己也想外出。问他具体干什麽?回答说进疆摘棉花或受聘私立学校。谈到这里,他们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北寨中学的代课教师陈廉儒。陈廉儒原来是该校高三的语文教师,前几年应聘到酒泉一家私立中学,月工资2400元,早先家里穷得一塌糊涂,现在不仅还清了贷款,还盖起了一院青砖大瓦房。我们离开这所学校后,专门去看了陈廉儒老师家的那院青砖大瓦房。正如他们所说,房子显得比较气魄,红砖青瓦,一砌到底。

  那天到达莲峰镇孙家坪小学,已经是中午时分,教师都回家吃饭去了。经过打听,我们来到代课教师汪新陆家。

  和邻居正在修建的高大瓦房相比,汪新陆家的房子显得有点矮小和破败,屋子里的摆设更是寒碜。汪新陆1985年参加工作,中师文凭,多次荣获镇级优秀教师称号,现在每天承担著20多节课,工作量和工作标准与公办教师没有区别。他说,20多年了,从来没有耽误过教学活动,但现在有点坚持不住了,一方面孩子大了,需要外出打工挣点学费,另一方面妻子经常爲此发脾气,抱怨说:“别人出去打工一年也能挣来七八千块钱,你一年才挣400来块钱,还顾不上家里的农活,村子里谁家不比你强?”好多代课教师像汪新陆一样,经常爲此与家里人吵架。想一想,也难爲他们,爲人举家过日子都一样,谁不想自己过得更好一点,况且代课教师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障,何谈养家糊口?

  在走访中,我了解到一少部分代课教师已经获取了教师资格证,大部分人还没有拿到,我建议他们应该早点获得这些证件,如果实行教师聘任制,也许还能用上。他们爲难地说,他们并不是不想早点获取这些证件,关键是他们拿不出参加考试的费用,一次去省城或临洮参加考试,各种费用加起来不下三四百元,这就等於他们一年的工资。现在,好多人爲了参加考试获取文凭或证件,已经是债台高筑。一位代课教师说,现在他们的工资也像公办教师一样统一打到卡上,去县城取一次工资,仅来往的车费就要十来块,工资的四分之一就不见了,无奈之情溢於言表。

  “我们在学校不如公办教师,在农村不如农民,我们到底是什麽人,我们也说不清楚。”他们如是说。

  寻找代课教师是校长的头等大事“爲什麽不学农民出去打工呢?”面对代课教师们一脸的迷茫,我言不由衷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他们难以跨出这一步。是啊,20年都坚持下来了,还在乎眼下?这似乎是大部分代课教师普遍的心态。在交谈中,一些代课教师说出了他们的共同心声———那是一种少有的“教育情结”:年前放假的时候,他们已经决定不再来了,可是,随著开学日期的来临,他们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来到学校,他们已经“欲干不能,欲罢不忍”。

  有鉴於此,偏远山区学校教师的短缺,成爲每一位校长心中的痛,寻找代课教师已经成爲他们的头等大事。莲峰学区的刘小平校长告诉我,今年开学初,听说一大批代课教师不再来学校代课,情急之中她不得不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各学校想尽办法也要让每一位代课教师的月工资达到100元,即便是从学杂费中挤占(按照规定,这是一种违反政策的行爲),也要使大部分代课教师返回学校。听说有一所小学的校长,爲了动员代课教师能够在开学时回到学校,年前就买上礼品挨家挨户去拜年。他说:“你们已经坚持了近20年,我相信共产党不会亏待你们。”在他的说服动员下,那些代课教师都一一回到了学校。由於代课教师流失严重,一些学校不得不将一些初中毕业生、甚至小学毕业生请来当代课教师。

  看完以上的调研纪实,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代课教师的待遇如此低下,县上爲什麽不拿出一定的财力解决这一问题?开始,我也是抱著这样的心态去请教县上有关领导。然而,他们的回答使我彻底打消了这一念头。

  事实情况是这样,渭源县是一个“国扶”贫困县,全年的财政收入大约2000万元,但每年的支出超过了一个亿。针对全县600多名代课教师,县上已经多次召开过专门会议,准备适当提高他们的生活待遇,但终因财力拮据无法兑现。

  目前,县上共拖欠公办教师工资200多万,加上公务员等各类人员,估计在500万以上。在这样的形势下,解决代课教师的待遇问题就很难提到议事日程。值得一提的是,在2000年的“两基”验收中,渭源县顺利实现了“两基”达标。具有讽刺意味是,这个已经实现了“两基”达标的渭源县,那些通过涂料涂抹、报纸遮掩的教学设施和用房,已经在风雨摇曳中再次成爲D级危房。相比较,同属於定西市的一邻县,县上财力好於渭源县,但因爲在2000年的“两基”验收中未能过关,国家和省上爲其拨款7000万元。由於工作方式不同,産生的结果也大相径庭。

  我想,如果把这7000万元放在渭源,有什麽事情办不成呢?而目前渭源基础教育面临的困难的确令人担忧。再举一例:部分学校贷款安装的电脑教室,因缴不起电费难以正常开课,学生只能望“机”兴叹。

  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渭源县是渭河的源头,是渭河文明的发祥地。但眼下,渭河枯萎了,渭河文明也远远落后了。通过对渭源县代课教师的走访和调研,以及对渭源县教育现状的反思,我们不得不深思:渭源县基础教育的出路在哪里?谁能帮助渭源县走出这一困境?
2006-2-8 作者:记不住 华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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