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国
近来,中国政府及其领导人的亲民口号象春天的蘑菇,漫山遍野,象孩童的笑脸,天真浪漫。普及“低保”,追讨工人被拖欠的工资等行动,在一时间内,也海浪般的一波接一波。而如此同时,冷酷的镇压在加强。有三位网民被空前地判处十多年的重刑,爲其基本权益被剥夺的小民奔走呼号的赵岩被捕,最早报道孙志钢案的《南方都市报》的主编程益中被撤职和开除党籍,该报的其他负责人仍在狱中,爲受迫害的工人们辩护的律师不断受到司法部门和警方的威胁和搔扰。
在这里,中国政府要表达的资讯是,只能是我来亲民,别人不行。或者说,你要亲民,即维护老百姓,特别是劳工的权益吗?对不起,得要我的批准,得按政府指定的时间和地点,按政府指定的方式和语言,乃至按政府指定的情感种类和浓度来进行。因爲,这人民是属於他的,就象他的袜子短裤一样,你不能碰,否则就请进监狱。
现在,广东东莞市兴昂鞋厂工人陈南柳及王辉,因反抗老板残酷的剥削而被判三年徒刑,江苏省中恒纺织公司的女职工丁秀兰和刘美凤也因这种反抗而被捕。成千上万的因走投无路而到北京上访的民衆,也被警察追赶得象满山跑的野兔子。在这里,中国政府那种对人民的“爱”的垄断的欲望,到了狂乱的边缘:它不但禁止别人“亲民”,更要禁止“民亲民”:我已经决定爱你们,保护你们了,你们爲什麽还要自爱,还要自己保护自己?我已经决定尊重、帮助你们了,你们爲什麽还要自尊,还要互相帮助?这不是对我的蔑视和挑战又是什麽?
这就象你家有火灾了,或象一个强盗正在洗劫你的财産,一个罪犯正向你举起了杀人的刀,而此时你必须做的,是要千方百计地说服政府来救火、抓强盗或罪犯。如果政府因太多的人民要爱而忙不过来,你至少也应耐心花上几个月或数年的时间,办好手续,让政府确认这是否是火灾,那个家伙是否是强盗,那将砍下的一刀是否真是致命的。然后再指定你救火和抓强盗的人数和方式,指定你向左闪,而决不可以违背政府的规定向右闪去规避杀人的一刀。如果这一切都太迟了,没关系,这个人民的政府一定会认真地调查火灾,抓住并严惩强盗和罪犯。这里最重要的是,人民的生命财産和权益的保障,也象一个人的袜子和短裤是属於他的一样,是属於政府的,和人民无关。当你面临上述的灾难时,你的选择就只能是,或者听任被烧死被杀死,财産被抢劫一空,或者进政府的监狱。“亲民”,这一政府独有的神圣权利不能被侵犯,这叫爱的霸权。
这也是中国政府处理层出不穷的煤矿爆炸事故的逻辑。确实,这个政府十分焦虑煤矿及所有的企业的生産安全,它也知道,现在的矿主和那些矿山领导,已不是在开矿赚钱,而是在谋财害命。但,如果有哪位“外人”敢窃取政府亲民的特权,到矿山去发动工人,或哪个矿工要组织起同伴去保护自己,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已经将人民完全代表了的政府,一定会象吝啬鬼爲保护他的钱袋一样翻脸不认人。
和江泽民时代比较,现在的政府确实比较亲民。可问题是,谁,什麽时候是这个“民”,什麽时候可以将其开除出“民”,得仍由这个政府说了算。辽阳工人姚福信、萧云良和上述的广东东莞,江苏的工人昨天是可亲的“民”,一旦他们敢自己起来保护自己的权利,侵犯了政府“保护”他们的特权,他们就被开除出“民”,不但不能亲,还必须恨。
尽管是这样,我仍然不怀疑中国政府领导人亲民的真诚。我要指出的是,一个真诚,硕壮,多愁善感,十分渴望爱人并渴望被人爱,却又狭隘、嫉妒、多疑,心灵脆弱且又没有足够的才能去赢得这些爱的人,特别危险。人世间,莎士比亚笔下的《奥塞罗》式的爱情悲剧,真真是数不胜数。如果一个掌握了百万军警的政治家也是这样呢?我的天,想也不敢想!
确实,爱是能杀人的,即使是最真诚的爱。尤其是当你觉得你这麽爱,或这麽愿意爱,爲了这个爱你是如此辛苦的物件竟然不爱你,你的爱会在瞬间变成恨。如果有一条曾经以“爱”的名义杀过人的大汉整天坐在你家的桌上,又向你微笑著表达爱,盯著你的一举一动,又显露著腰里别著的那管真枪,世界上还有什麽比这件事更可怕呢?
这里的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今天的中国民衆到底需要什麽?今天的中国需要什麽样的政府和政治家?
是的,今天的中国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但,他们并不比其他的人需要更多的爱,特别不需要来自遥远且历史并不干净的政府,来自陌生而脑满肥肠的官员的莫名其妙的爱。我们有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有妻子丈夫或情人朋友,而且,我们还有酒。真正的爱、亲切和关怀是在这里而不会是在别的什麽地方,就象苹果只能长在苹果树上,玫瑰花只能开在玫瑰丛中,麦子只能种在地里一样。我们只是需要活下去,需要拿回那些本来就是属於我们自己的东西。对政府,我们只要它做一件事,就是了解我们和它的官员一样,有一个基本健全的肠胃和大脑。我们知道,也只有我们知道我们的权利在日常生活中具体体现在那里,应该如何去争取和保护它。
在中国的今天,没有人不知道,真正的“权爲民之所用”而不考虑自己利益的官员和政治家是不存在的,那是西方中世纪油画中的天使。中国需要的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权力和利益的重要的政府和政治家,他知道自己的利益和合法地维护权力的途径具体在哪里,有智慧和能力在保护,至少是不损害民衆的利益的同时,获取自己的合法利益和保护自己的权力。说到这里,还是让我们坦率一点吧!我们之所以谴责政府对劳工和维护劳工权益的人士的迫害,谴责对“亲民”的垄断,是因爲这不但违反了最基本的政治道德和最起码的做人的原则,而且它也不会给政府带来丝毫的好处,是它损人害己的愚蠢。当我们主张中国的劳工必须有自己独立的组织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要求政府不要只是维护资方的利益,而应该转变角色,成爲劳资冲突中立的调解人时,我们认爲这也是符合一个正常的政府加强其合法性的利益需要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政府及其官员会主动地放弃其利益和权力的所谓“权爲民之所用”的幻想!
中国不但需要上述的坦率,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的理性的政治家,而且需要有对新的社会现实有基本的理解,有勇气冲破既得利益集团对制度创新的阻挠的政治家。中国的一个重要的现实是,工人和农民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平和焦虑,他们身心疲惫,即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去推翻这个政府,就象他们没有兴趣和力气去爱这个政府一样。他们之所以罢工游行,只是因爲他们实在是万般无奈而希望政府能主持公道。这是今天中国非政治化的劳工运动和当年波兰团结工会运动的根本区别。而且,爲了地方的稳定和能避免越来越多的劳资冲突的扩大,也爲了省事省钱省风险,越来越多地方政府及其负责人也希望有在群衆中有威信、能理性化社会抗争的真正的劳工组织的存在。这些,构成了建立劳资和政府三方平等谈判化解社会危机的新机制的历史条件,也是使社会的治理更理性、成本更小的公民社会的形成的基础。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还在中国政府及其领导人的视野之外,他们被那些旧的文人官僚,新的暴发户和诸如中华全国总工会这样的既得利益集团所包围,他们还是陈腐的意识形态的俘虏。或者是,他们实在是胆怯,胆怯又限制了他们的政治视野和吞噬了他们的才能,使他们无法去面对这一切。
这才是全部的问题所在。
没有什麽比一个多愁善感而又胆小如鼠的男人更叫人厌烦的了,没有什麽比一个遇到大事就热泪盈眶而又措手无策的伙伴更糟糕的了,没有什麽比一个憨瞒、固执、嫉妒、大权在手却也还善良的人更让你绝望的了,没有什麽比一个对你满怀深情,却又毫无理解的目光更让你沈重,只想逃跑的了。凯撒不是教皇,政府不是慈善机构,政治不是道德说教,中国政府能理解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