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来就是要给你们讨回公道」温家宝就是这麽对我们说的——写在铜川陈家山矿难一周年之际

2005年11月18日

高智晟

「公元2004年11月28日7时10分,陈家山煤矿一五综采工作面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一百六十六名矿工不幸遇难,他们是:丁大元、丁爱国、马如孝、马志杰、王矿生、王仕根……牛铁奇……。」

2005年11月11日下午4点多钟,我在死难矿工吴银弟妻子等人的引领下,来到在一年前使整个国人深痛不已的那次特大矿难事故中不幸遇难的166名死难同胞的墓地。目及之处,依山坡势而建,呈阶梯式整齐地排列著一排排大小高低尽一致的、黑底白字的墓碑。一分钟的闭目肃立默哀后,我站立在刻有全部在这次灾难中罹难同胞名字的墓碑前,用心逐一念完了每个人的名字。这实际上是我准备离开陈家山煤矿时在墓地的情形。

今年的4月份前,我先后收到19封这次矿难事故中死难同胞的亲人的来信,信中反映她们了解、掌握的关於造成这次灾难事件的真实导因,反映事故发生后,她们那里的领导面对社会公衆时笑容可鞠,而对她们这群失去至亲的孤儿寡母的冷酷面孔及残酷手段。我决定到西安见她们一面,那次见面场景的悲壮及酸楚,每每提及即让人心里震憾不已。19位失去丈夫的女人,带著22名没有了父亲的孩子,由於当时一切「可疑人员」都无法接近陈家山的煤矿,大量的警车、大批的警察就公开地把守在通往陈家山的公路上进行非常耐心细致的盘查,以防止外人对事件真相进行调查!任何死难亲属的外出都在严格的盘查之列,原定9点半见面,但到了12点多人才陆续到齐,原因是这些孤儿寡母都是天不亮时即分散著翻山越岭,躲过警察的围堵,分头到不同的地方去搭乘开往西安的公共汽车,几经周折后方到达共同的目的地——见到我。当时与他们见面的悲壮情势可谓惊心动魄,几十人的呜咽哀嚎声惊动了宾馆整个楼层人的围观。我在此后写给一位在政府就职的朋友的信中,我告知这位朋友:「任何亲睹这群孤儿寡母与我见面时的辛酸场面者,都会顿生对我们政府官员的厌恶及失望!」

时隔7个月后,2005年11月11日,我再次费尽周折后见到了她们。「陈家山煤矿在沟里,叫陈家沟更准确」我雇来的司机师傅如是说。

陈家山煤矿在一条狭长的沟里,一条小河顺沟势而下,通往陈家山煤矿的公路两旁群山逶迤延绵。早晨8点钟从西安出发,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离陈家山煤矿最近的一个叫走马村的小村庄。我们刚停下车准备打听一下情况,电话里传来一位矿工遗属的紧张的声音:「高律师,快,快不敢直接开车进来,所有的路口都被公安把守,今天天不亮就有一群警察开始把守,就跟那次温家宝来的阵势一样,他们要扣你,我现在告诉你把车藏在什麽地方,再从什麽地方绕到我们这来,他们昨天晚上就开始看住我们,我们也有对付办法。」

我们在电话里那位大姐(见面后得知她年龄长於我)指引下,将车「藏」在一个隐蔽处,我开始在大姐的电话引领下翻山后猫著腰沿铁道前行,山上杂草上带著的干土,被我的疾步惊动,西装革履的既有顔色几近被完全同化成灰白色,带著一身尘土的我来到一个很隐蔽的小院落。

一群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早已等在那里,再次见到我,有几个人脸上还挤出一点笑。待我坐定后,罹难矿工高资斌的妻子,29岁的王小玲开始抽泣,可以看出她在努力强抑著自己的悲情,她的身体抖动的很厉害,你能感觉到,她那内心深处的巨大悲情已完全近於彻底摧垮她企图控制的努力,她的努力瞬间崩垮,她开始哭出了声,哭声直刺人的肺腑,其他几个女人也都开始抹眼泪,悲情压迫著这低暗的小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建局(矿务局)五十周年纪念,全矿每人1300元,瓴导每人几千元,我们这些连亲人的命都卖到矿上的家属却一分都不给,我们一群人去找了很长时间才每家给了一百元。」她们中的一位边哭边说。「这算什麽,他们现在变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我的房子裂缝裂的很厉害,住的人提心吊胆,我多次找领导求他们解决,他们理都不理你,真不知那天会出事!」刘莉(假名)哭著说。「高律师,到底谁才能给我们公道,除你外,谁还能真正坐下来耐心听我们讲,认真对待我们反映的问题,矿上一年来一直就像对待强盗一样地看住我们,前半年他们每天在公路设卡检查,凡是这次矿上死了人的家属一律不得出沟,我们平均每家只获得了8万元的赔偿,比全国任何地方都少,没有任何官员被判刑。每家都有许多具体的困难,你去找领导,他们很不耐烦,有时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既不解决问题还欺负我们,张宁(矿难家属)被公安科长打的住了院。我们想找上面的领导,他们就24小时在公路上堵你、抓你,有一次我们14名寡妇偷著出去被他们抓回。现在矿上学的聪明了,一天24小时守候在公路上他们也感到很麻烦,他们的本事大得不得了,现在所有这道沟里的客运车都不敢拉我们这些人,一问才得知,有关部门通知所有跑车的人说:谁要是拉了我们这些人,就马上吊销谁的营运执照,那谁还敢拉?我们现是那里都去不了,矿上的领导也就放心啦!」张燕(假名)一口气道出了上述。

「我们的人死啦,我们整天还要提心吊胆,这世道太可怕啦。今年一月份温家宝来,发生的事你们外面在电视上是看不到的,他去的地方都是省上和矿上事先通知好的,矿上提前几天就到处是警察,所有死了人的家属都被警察看著,刘春娥这号(方言:这样的)家境最差的人干脆就被关起来啦!怕我们找温家宝反映矿上领导强行要求工人下井生産、要煤不要人的事,实际上,他们还是没能把所有的人都看住,我们有十七名女的还是不约而同地步行了很远来到一处温家宝返回时必经的公路上,我们在马路上横著跪了两排,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都是那群坏官给逼的,我们堵住了温家宝的车队。车一停,所有的人都哭嚎起来,我们走过去,我们什麽都豁出去了,我们都不认识温家宝,我们走过去时,很多车门都打开了,我一把就把一位领导拉了下来,要他们查办矿上领导不顾工人死活,硬逼著工人下井送命的事。我问他你是温家宝还是陈省长,旁边的人说这是省政府李堂堂秘书长,车上的是陈省长,我正准备拉他下车,一群警察扑了过来,把我们挡住,他们三、四个人架我们一个人,我听到赵永梅哭著喊,『我们要找温主席(温家宝),温主席你要给我们主持公道』,我回头看,赵永梅拉著一位领导的手不放,那位领导说:『你不用急慢慢说,我就是温家宝,我这次来就是要给你们讨公道的。』一听说是温家宝,我们马上哭成一片,都连话都不会说了,警察、武警开始拉我们,拉的拉,抬的抬,然后才在人墙的挡护下温家宝才得以脱身,我们当时不大相信他说是爲我们来讨公道的,是被我们堵在公路上才这样说的,他都走了10个月啦,我们要求解决的问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上次去西安找你的19个人家中,除一个人有点生活费外,其他人至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们给你的信你看过了吧?你看当时是什麽情况下发生的瓦斯爆炸,连续几天井下瓦斯大的吓人,安全生産处的处长急著给矿长刘双明报告,被矿长一顿时臭駡,说:『上面要的煤不是人』这在矿上谁不知道?23号(号:日):井下著火,总采队长和8点班的工人立即跑出工作面,矿上打发人下去把人全部挡进去叫继续干活。24号:还是8点的班又看见起了明火,有的人跑出大巷,有的衣服都不要了往外跑,停了一会领导又把他们全部挡进去叫可怜的工人继续干活。25号:4点的班瓦斯大得很,警报器乱响,瓦斯检查员把警报器头往下一拉,当时的一位包工队的工人王小波问检查员:『你把警报器拉下来瓦斯超标了不是测不出瓦斯大小吗?』检查员说:『领导叫拉下来,怕工人跑了』。王小波吓的跑掉几天再没有上班,结果就他逃了一条命。26号:我们处长闫永斌向矿上写下立即停産的报告说:『不能再生産了』,不但没有批,还挨了一顿大駡。

「我们家掌柜的(丈夫)27号晚上还给我说:井下太危险啦,随时都有可能死人,我就让他请几天假,他说不让请假,说即便有急事要请了假,请一天就要扣除全月工资的20%,奖金全扣,其实也没有奖金,我们掌柜的每天干12个小时(井下8小时),工资一般就是600元左右,从来不超过800元,这第二天就出了这麽大的事。这都是那些黑心的领导给害死的,他们这是故意杀人啊!」付大姐(假名)神情坚毅,讲的最多。

有意思的是,我去陈家山的消息早已被陈家山煤矿的「领导同志」知悉,我从那个小平房出来后便衣便发现了我,他们完全不回避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始终贴身紧跟,与我的距离只保持在两到三米,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才能坐下来吃点饭。在饭馆里,我坐下来吃饭,三名警察就坐在距我不到1.5米的地方看著我吃饭。非常有意思的,他们中间的一位,从言行上判断应该是头目的人始终举著电话与电话另一头的人(应该是「领导同志」)报告著我的一言一行:「我们找到一位身著西装的人,嗯,戴著领带,应该就是他。」我连忙冲著他补了一句:「高律师」,「是他,他自己说他就是高律师,嗯,手里还提个包……」

「他现在开始吃饭了,嗯,是一大碗面嗯……」

「他现在已到了坟墓这啦,嗯,他开始朝坟墓鞠躬,嗯,现在低下头不动啦!嗯又动啦。他脱下了西装!开始照像啦,让不让他照?嗯……喂,他开始上车啦……」

上了车,见到等了我一整天的司机师傅,他告诉我你刚走一会,一辆越野车即开到他的车跟前反覆打量了他好一会才离开。

夕阳西下,灰头土脸的我一会即酣然大睡,直至21点到达西安后被司机师傅叫醒。

2005年11月12日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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