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后的反思 死亡该被阻止

2004年12月15日


作者: 记者 王刚(发自陕西铜川)

在事故发生一周前,24岁的瓦斯检验员就发出了危险警报。但即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他也未能挽救160多名工友的生命

11月28日,17点40分。
  

一架波音737飞机降落在陕西咸阳国际机场。舷窗外一片苍茫,坐在机舱的国务院副秘书长尤权面色凝重,在他身旁的是国家监察部副部长陈昌智。两人的话题刚刚从发生在河南的大平矿难结束,而这一次发生在陕西的矿难看来更为严重。
  

11月28日7点20分,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庙湾镇的铜川矿务局陈家山煤矿发生重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我们是下午3点得到这个消息的」,陈副部长向《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和国务院副秘书长尤权一行7人是最先赶往事故现场的国务院调查组成员,之后将有3位专家搭乘下一航班赶来。
  

接机的陕西方面有关领导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救援队在矿口主巷道4000米处受阻,至今待命。整个矿井工作巷道有8000余米,出事地点在巷道的最深处。
  

此时井下还有166名矿工生死未卜。事故发生在煤矿交接班前40分钟,当日零点班入井的293名矿工,已有127人获救生还。
  

据称,这是近十年来中国死亡人数最多的矿难。
  

瓦斯检验员的示警
  

「调查将从矿井工作面的瓦斯含量开始……」陈昌智在稍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以这样一句话收场。
  

此时,掌握当日工作面瓦斯含量情况的值班检验员丁爱国至今还在井里,生死未卜。
  

「丁爱国上不来了。」在陈家山煤矿通风队办公室里,书记牛安文猛吸了一口烟,语气沉重地告诉记者。烟雾中,牛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个自称有37年党龄的老党员有话要说。他手中攥著一叠被撕掉的《陈家山煤矿安全学习会议记录》,上面清晰地记录著瓦斯检验员丁爱国半个月来监测到的矿井工作面瓦斯含量情况。
  

但这份安全学习记录后来被扔掉了,牛只是其中撕下几页。28日晚,记者在该矿调度室目睹的场景是,工作人员正紧张地重填新版安全学习记录。
  

「从11月20日开始,井下的瓦斯含量就超标了。数值忽高忽低,最高的时候达10%。」而按《煤矿安全规范》规定,采风回风巷、采掘工作面回风巷风流中瓦斯浓度超过1%或二氧化碳超过1.5%时,就必须停止工作,撤出人员。
  

「丁爱国当天就把情况报到了矿上。」当时,牛安文亲手将检验报告放在矿长刘双民的桌子上。
  

刘追问了一句,「今天的产量多少?」 牛答,差不多有7000多吨吧。
  

之后,瓦斯超标的事情刘双民始终再没有提起。在第二天的安全生产学习会上,丁爱国将瓦斯超标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工友。他们等待著矿上做出停产整顿通知,而在当天的会议上,矿长刘双民却始终没有出现。
  

工人们去问矿调度,矿调度说「没有收到停产通知,工作继续。」
 

牛安文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刘双民是该矿2001年“4 •6矿难”之后被提拔当矿长的。之前,刘曾任陈家山煤矿总工程师,对於“煤矿瓦斯超标”意味著什么应该最清楚不过。
  

随后,瓦斯检验员丁爱国被矿上处理了。原因是矿调度认为丁在工作中推脱、拒绝下工作面。「丁爱国被扣了10个工分,算成钱差不多就是50块。」
  

「小伙子回来跟我说,不敢下矿。但不下矿,就得罚钱。」 牛安文回忆。像丁爱国这样一线的矿工,每月如果完成矿上额定任务可以拿到1300∼1400元。但实际上,矿上任务月月完成,工人们却从来没有拿过全额的工资。这里对矿工的“安全教育”通常是扣钱。每次扣钱少则一二十块,多则三五十。到月底,最终拿到工人手里仅剩800∼900元。
  

工人们始终在等待著矿上的停产通知。
  

第三天,刘双民没有来开安全生产学习会。
  

第四天,刘还是没有来开会。那一天,矿下起火了。
  

火苗子像焊枪喷焰一样喷射而出。
  

23日上午,10点30分。
  

被矿调度认为“消极怠工、拒绝下矿”的丁爱国,拿著瓦斯检验器在415工作点附近巡逻。据工友们追述,丁是早上8点钟刚刚下到井里的。从矿井口走到位於巷道8000米处的415工作点差不多需要两个多小时。
  

刚下到工作面,瓦斯含量没有异常。丁检查了一下身后的回风系统,一切通畅。随后,他顺著综采支架一步步往深处走去,一边看著手里的瓦斯检验器,一边数著身边的综采支架以便记录。通道里一共有86个综采支架,他每天在矿井里要来回数好几次。
  

77、78、79……
  

当他走到第80号综采支架的时候,一股火苗从支架间窜射而出。牛安文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丁爱国起先看到的火苗子只有巴掌那么大,他立即拉响了警报。在不到10秒钟的时间里,火苗像焊枪喷焰一样迅速扩大,在高3米、宽3米的巷道里已形成了一道火墙。
  

矿工们及时撤离。
  

在之后的8个小时里,矿灭火队控制了火势。
  

「按常理,工作面出现火情,就应封闭工作面。」而让牛安文无法理解的是,24日,有矿务局领导亲自坐阵指挥:采取紧急措施——灌水。灌水之后继续采掘,将发生火情的采区抛在身后,继续出煤。
  

矿交通区组长潘旭林向本刊证实,火情发生后,跟班副矿长牛铁骑曾提出封矿。但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采纳,因为领导层认为415工作面的煤储量大,可以采到明年3、4月份,采取灌水后推采的方式可以避免再度发生火情。
  

24日早上8点,415工作面复工了。当时,面对矿工的情绪,矿上反复强调灌水后,工作面是安全的。
  

28日,牛铁骑跟班下矿,爆炸发生后至今被困。
  

这期间,牛安文还找过一次刘双民。刘回答,23日的事故局里很重视,有领导一直在这里24小时指挥作业。
  

随后,刘又问这两天产量如何?牛说,因为灌了水,煤倒不出来,产量只能维持在4000吨左右。
  

牛安文说,「 23日失火后,安全管理薄弱得像纸一样,根本包不住这把火。」
  

瓦斯检验员的最后身影
 

「他是晚上10点钟去接的班。」丁爱国的姐姐哭著向记者回忆道。记得3天前,弟弟回来还给她比划著,「水都漫过了膝盖,不想下矿了。」
  

牛安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采取灌水推采后,工作面向前推进了2.4米,火苗子被甩在了身后,但仍突突地燃著,根本没有扑灭,随时都有窜起来的可能。
  

姐姐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头一天,铜川下了雪,天气变冷了。临出门的时候,还嘱咐丁爱国多穿上两件衣服。「他答应著,人却已经出了屋外。」
  

小伙子今年24岁,总以为自己火力壮。
 

工友们支离破碎地向记者描述了当天丁爱国下矿的最后一个身影。
  

11月27日,22点。
  

丁爱国从家里走出来,外面风呼呼的,呵气成冰。有人看到他缩著脖子一溜小跑钻进了职工澡堂,他原本想先洗个热水澡的,但看了看表,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一路左拐右拐进入到了矿区,丁爱国在路上碰见了综采一队的王宏伟,自从2001年“4 •6矿难”伤了鼓膜后,王走路就不正常了,总是一摇一摆的。
  

2001年的那次矿难时,丁爱国还没有来到矿上工作,当时的惨状都是王宏伟后来向他描述的。
  

那一次矿难死了38人,属瓦斯爆炸,矿上领导因此都被撤了职。之后,矿上又新招了一批瓦斯检验员,他就是这时候来到矿上的。
  

“4 •6矿难”发生在晚上9点,爆炸点是412工作面。
  

当时,王宏伟在二平台附近采煤,距离爆炸点还有1200米。他先是听到风门坏了的声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冲击波掀翻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来,一阵风将我吹醒,顺著风源我一路爬到了人车场被救护队救起。从那时起,耳朵坏了,时常就能听到那晚隆隆的声音。」
  

“4 •6矿难”之后,煤矿停产整顿了一个月,2001年5月5日就又投产了。而按《煤矿安全生产规范》,陈家山煤矿属高燃点煤矿,事故发生后应最少停产3个月。牛安文说,矿工家里都穷,停产即意味著揭不开锅。因此,迅速投产,矿工们当时都没有意见。
  

27日当晚,丁爱国是和矿工牛卫子一起坐车下矿的。从矿口到人车场,这之间有6400米的距离坐在车上,这是一段漫长且无聊的行程。在车子上,两个人开始争论至今的煤价是否达到了历史最高。
  

两年前,铜川的煤还卖不出去,煤堆在场子里常常失火。慢慢地煤价越来越高,起先只有火车拉,后来连汽车也来了。连带著各地的煤贩子也蜂拥而至,附近的旅馆都火得不行。
  

去年,陈家山煤矿产量首次达到了180万吨,铜川矿务局旗下的另外7家煤矿产量也在攀升,全铜川矿务局去年全年产量达到了千万吨。
  

11月11日,国家安监局局长王显政宣布,今年1∼9月,全国煤炭产量同比增长2.3亿吨、增幅约20%。而与2000年相比,2004年中国煤炭产量翻了将近一番。
  

这位局长还说,今年1∼9月,煤矿事故起数减少242起,死亡人数减少630人。「按照目前趋势,今年煤矿安全生产有可能创出历史最好水平。」
  

不过他又说,从2001年到2004年10月底,全国煤矿平均每7.4天发生一起死亡10人以上的事故。2004年,中国的煤炭产量约占全球的35%,事故死亡人数则占近80%。百万吨死亡率是美国的100倍、南非的30倍。
  

今年年初,陈家山矿下达的全年任务是230万吨,到10月底,这个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两个人还盘算著,今年会拿多少年终奖金。但去年,在同样超额完成任务的情况下,他们每人才得到了300元的奖金。这让他们随后的谈话丝毫没了兴奋。
  

而有媒体援引矿工的话说,如果超额完成任务,矿领导可能拿到25万元到40万元不等的奖金。
  

到达6400米处的人车场,之后近2000米的路程将要改作步行。和往常一样,牛卫子在二部绞车道附近与丁分手,这是他见到丁爱国的最后背影。
  

之后,丁和综产队100多个兄弟就再也没有上来。
  

爆炸
  

牛卫子至今只有一句最简短的回忆:7点10分,我听到风门坏了的声音,紧接著被抛起……
  

王建永是最早下去救险的7个救护队员之一。事发时,他们已进入矿井,正走在去接班的路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调度室说,整个系统被破坏了,与下面失去了联系。
  

走下一部绞车坡,顶棚上烟尘明显增大。空气中弥漫著毛发被烧焦的味道,这是瓦斯爆炸的迹象。随后他看到了横七竖八躺著的伤者,「当时情况太紧急了,只能顾著先救活的。」 王建永向《中国新闻周刊》讲述,救护的时候他们先摸动脉,如果发现有脉搏,就抬到通风通畅的主巷道。
  

越往下走,煤尘越大。多数伤者被灼热的煤尘伤到了呼吸道,产生窒息。在第二绞车坡的变电所,王建永发现4名矿工,其中两人呼吸道灼伤,昏迷。另两人,没有脉搏,已死亡。
  

他试图通过变电所的电话向井上调度汇报,这里距离415采点还有1800米。就在他离变电所还有数步之遥的时候,变电所上方煤层冒顶,他清楚地看见3位能动的矿工被埋在了下面。
  

危机中,王建永一行7人被迫退了出来。
  

在人车场,他们等来了增援的矿务局救援队一同待命。接近中午的时候,王建勇看到一点点爬上来的牛卫子。
  

看到救护队,牛卫子大哭著说,「下面的人上不来了。」
  

截至30日上午,死亡人数增至63人, 103人生死不明。其中已被发现的40具尸体,都被堆在主巷道人车场附近,没有拉出矿井口。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2004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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