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五)

2004年08月12日

曾颖

你还没睡?我的出现使他感到惊讶。

唉,睡不。我说的是老实话,但底气有点不足。但想我对毛子的拯救应该是一件好事,於是鼓足气使自己义正辞严起来。

毛子脱去身上的衣服,露出浑身结实的肌肉。因为他习惯光膀子干活,故而上身的颜色很均匀,像被酱油煮过的一般,深褐之中透油亮的光。全身上下只有穿内裤的地方颜色稍浅一点,脱光了之后还像穿一些东西。

我说:毛子,你的打米机钱攒够了?

没有,还差一点点,等保证金拿到手就够了。

在工地上打工的民工,每个月有百分之三十的工资暂扣在包工头手上,用作保证金。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到年底就可以全部拿到手。

那……你的钱……?

放心,放得可牢实了。

牢实就好,可别乱花……

或许我今天的举动反常得有点太明显,毛子似乎觉察出来点什么,就问:强哥,今天咋了?手紧,需要钱?

由於我的提问反常得有些离谱,使毛子产生了误会,以为我想向他借钱。这种事,在工棚里最忌讳的,特别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因为工棚里的人员的流动性非常大,今年大家在一个工地,明年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我想,即使我真找毛子借钱,他也不会不借。但我绝不愿意让他误会。因为如果你见过毛子以分为单位抠钱的情景,以及打米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你就是仅残存一丁点良知,也不会向他开口的。我可不愿意在他心目中留下哪怕一丁点不善良的印象,於是赶紧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是怕你乱花钱。

乱花钱……哪能啊。

这就好……这就好。

接下来就是一阵水声。

但是我分明看见他到“天天鲜”酒楼去啊。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

酒什么的也少喝,更别去酒楼。那地方,宰钱贼凶。

毛子觉得自己的秘密似乎已被我发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知道?

我点点头。

可……可……我去可不是喝酒,更没花钱。

可我看见你抹嘴了。

你眼花了吧。

毛子否认得不够坚决,使我更怀疑。

那是别人……给的。

谁会无缘无故给毛子这样的乡下孩子买酒喝呢?这让我更担心起来。现在城里有些中年女人,总爱打毛子这样的乡下男孩子的主意。以前工地上就有一个小子,被一位富婆看中,玩了一段时间,结局却很惨。一想到这些,我对毛子的担心像被发酵了一般疯长起来。忍不住想婆妈两句:现在社会复杂,可别上人家的当呵。

我有什么好骗的?人一个,球一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个肩膀抬张嘴,脚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毛子说得激动,訇地从水槽中站了起来。夜光中的毛子身段匀称得像裸体的大卫。这使我的担心又多余了几分。

“我是担心你像易三毛!”我终於脱口喊出来。易三毛就是我刚才提到那位被富婆看中的小工。

毛子听了,也急了。十八九岁的小男人,对这事敏感得有点过激: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我是担心你。

我已感觉到我的担心引起了毛子的愤怒。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眼光灼灼的像被惹急了的熊。

但我毕竟不是陈二狗。毛子在愤怒到极点的时候也没忘这一点。他吞下一口气,以不发作,成全了我的面子。抓了衣服,匆匆地下楼去了,把黑暗和尴尬迎头包给了我。

我像一只健壮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皮球突然撞在横空而出的铁钉上。我感觉空气中嗤的一声,嘴里没味到了极点,如果这时有几个辣椒该多好哇。

经过这次碰壁,我再没兴趣关注毛子的事。我自己心情好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何必再去自讨没趣,使自己不开心呢。

毛子觉出了我对他的冷淡。他其实很在乎这种冷淡。於是在一天夜里悄悄摸到我床边说:强哥,洗澡去。

我没有理他。

他有点失望,停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没睡,你起来吧,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


在屋顶水槽边,毛子向我讲了他近来的经历。

他到“天天鲜酒楼”,的确不是去喝酒的。而是冲一个老婆婆去的,那个老婆婆很像他娘。或许并不真像,但毛子总觉得她像。

她有和他老娘一样的女发,还有一双和他老娘一样长满裂口的手。毛子很喜欢听她说话,像娘的话一般,语气缓缓的,尾音像有钩儿一样,挠得人浑身暖乎乎的。不同的是,老婆婆是城里人。是少有的几个不被毛子讨厌的城里人之一。毛子甚至觉得她比乡下人更可怜,其原因是因为她有一个非常有出息的儿子--“天天鲜酒店”老板。她也因此便有了择不完的菜洗不完的碗盘和挨不完的骂。

毛子觉得老婆婆很可怜,总想帮她做点什么。无论洗碗、择菜等等。老婆婆为了感谢他,总会背儿子给他留些客人留下的剩菜。毛子说,由於老婆婆怕儿子知道,那些剩菜都是偷偷藏下来的,大多已经变味,难吃极了。但老婆婆不知道,每次他吃的时候,都会用殷切而爱护的眼光看他,使他不忍心吐出半块馊骨头。久去久来,老婆婆已把对他的款待当成了一个节日,而他,为了不伤害老婆婆,为了让老婆婆体会到这份难得的快乐,楞是强忍吃了许多臭东西。

毛子说说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了。世人只知道强者和富人才有能力帮助别人,不料,贫弱如毛子,居然怀如此的慈悲之心。这不由得使我感慨:谁又说得清楚,捐一所希望小学,与为了安慰一个老人而吃馊臭东西,究竟孰重孰轻呢?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母亲的泪眼占据了窗外的半个天空,以至於我不明白,远方幽蓝天空深处晶亮的究竟是星星还是母亲的眼泪……


年关将近的时候,我和毛子去看了一场足球。票是小兰捡来的。由於构件浇铸完毕,工地上的水泥口袋大大的减少了。小兰除了揽泔水之外,就处於半失业状态。这可是陈二狗不愿看到的。特别是随陈二嫂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他的准儿子正一步步向他走近,他对小兰的态度更恶劣。小兰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讨父亲的欢心是不可能的,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想办法捡一点值钱的东西回来,这样可以少挨父亲一点打骂。天可怜这孩子,居然让她找到了一个财源,她在几里之外的体育场意外发现一条路子--捡汽水瓶和易开罐。这事她一直没敢声张,如果让工地上那些比她大的孩子知道了,那她就连一个汽水瓶盖儿也别想捡到了。

从这以后,小兰就特别希望有球赛。她喜欢看城里人敲锣打鼓摇旗头上扎各色的布条。当然,她最喜欢看到的是人们手里拿的各种饮料,她希望天气热希望大家拼命喝水然后拼命扔易开罐和汽水瓶。最初,她只敢在场外怯生生地捡,后来,体育场场长的女儿--一个和她大小差不多的小女孩把她带进场内,这使得她每次都能够丰收而回。但好景不长,由於球迷们老爱用矿泉水和易开罐袭击客队,球场严令禁止带饮料入场。小兰的收入大减,但她却很执。我说过她是一个聪明孩子,再困难也能想出新办法来。因为在她眼中,再大的困难也比不上父亲凶恶的面孔。

她很快有了新发现,她注意到,每场球赛之前,看台上的坐椅很脏,许多爱干净的城里人总爱带一两张报纸进场来垫坐。一张不算什么,但十张一百张一千张一万张呢?账不可细算,每场球下来小兰赶在熄灯之前,总能捡到几十斤废报纸,一斤2毛钱,她的辛苦的汗水总能得到一些回报,最重要的是,这些钱交到父亲手中,她起码可以耳根清静一晚上。

我们看球赛的球票就是小兰捡报纸的时候捡来的。在工棚,她和毛子的交情最好,有了好东西当然给他。我可以说是沾了毛子的光。

我和毛子对足球不太感兴趣,我们是怀赶大集的心情去的。小兰很高兴,春风一般在我们之间飞跑。她今天穿补丁最少的一件红花衣裳,枯黄的小辫上扎一根平时舍不得用的彩色橡皮筋。她时而跑在前面,时而跑回来拉我们的手,她细细的胳膊像竹杆一样,让人不敢用劲拉。

毛子给小兰买了一罐可乐,小兰拿它审视了很久,这外壳和包装是她熟悉的,但里面对内容却是完全陌生,她把可乐抱在怀中,一直舍不得打开。

球迷协会的球迷们高兴大旗使劲地唱歌,一个个眼里闪莫名其妙的泪光。今天是城里人的节日,漫天飞舞的彩旗和各式各样的美丽衣裳使我和毛子心里紧张不安。但眼见许多人脸上画油彩写文字却不觉有什么异样,我们在惊惶了片刻之后,又轻松了起来。说实话,想不轻松都难,在几万人的球场里,一两个人算什么?蚂蚁!

谁在乎一只蚂蚁穿的是旧衣还是新衣?

有人举旗拼命地摇;还有人拿敲破了的锣拼命想发挥出它的最后余热。最惊心的,便是一位体重超过二百斤的胖大嫂穿露脐装手里举小旗在围栏上跳迪斯可。事实上,很多人对球场内比赛的兴趣已远远低於自我表现的兴趣,人们尽情地往外发出声音,掌声、鼓声、吼声、锣声使人的情绪亢奋,体育场像一只巨大的锅,里面装满了沸腾的水。

毛子和小兰很快被环境融化了,也笑闹,往巨大的声音里添上了一份能量。但此时的我,却像拒绝融化的冰,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周遭热烈的场面像是一摊热糊糊的稀粥从我头上淋下来,一直流到脖子和背上,进而将我包裹起来。这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感觉,不烫,但粘腻得恶心。

他们的欢乐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我并不欢乐。

球赛结束的时候,小兰没去捡报纸,一扬手说:“今天我休息。”她的表情天真得有点可笑,我和毛子都笑了。毛子一挠头说:对,今天休息,走,咱们吃点好的。

毛子所谓的好的也不过是河边上野摊上的面。这些野摊,大多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外来人口摆的,家什也很简单,一个炉子两三张小桌子,一辆三轮可以拉走。因为没有营业执照,这些小摊通常是在工商、税务和市政监察部门下班之后才敢出来,在早晨这些部门上班之前卖完早餐之后便收摊,故而人称鬼饮食。光顾这些摊的,也大多是些打工仔和城市的低收入阶层,只有这些人才不讲究,也讲究不起。

我们要了三碗面,毛子还点了花生和凉拌心肺叶。小兰把可乐掰开,向老板要了两个碗,一个碗里倒了些,说:来,干杯!

毛子今天心情非常好,还想买点什么来吃,我制止他说:别买了,够吃就行了。

毛子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高兴嘛。

你,打米机攒够了?

够了,哦,差点忘了告诉你,耿二爷说,今明两天就该发保证金了。赶明儿个,我就去买打米机。

小兰拍手笑了:哈,打米机。

小兰听毛子说打米机的次数肯定比我多,故而,也比我更替毛子高兴。她往毛子碗里夹了一片肺片,讨好地说:毛子哥,让我跟你回家去吧,我能做好多好多事呢,打米、喂猪、做饭、洗碗,样样都行,只吃饭,不要工钱,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你不打我,不骂我。

小兰想和毛子开个玩笑,结果哭了。

这时,旁边几张桌子,几个球迷喝了啤酒,欢快地敲碗唱歌。

毛子拍拍小兰,对我说:狗日的,咋城里人就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那群欢乐唱歌的人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我们回工棚时,工棚里却出事了。起因是耿二爷找徐小虎结保证金账,徐小虎东指西舞,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涉正题。耿二爷就有些急,因为凭以往的经验,包工头如果出现这样的前兆,很有可能就昧了大家的血汗钱。

耿二爷一急,就有些不择言语,徐小虎抓住他言语中的一句不妥的话,气势汹汹地叫?起来,并扬言道:我不发给你又咋样?老子有的是钱,你们这些傻×只要不顺老子的气老子就不发,看你敢把我的鸡巴咬了!

耿二爷急得满头青筋乱绽:你……你……我要到劳动局告你……

呵,在城里吃了几天馊稀饭,就长见识了,你去告啊!劳动局局长昨晚还跟我打麻将,劳动法是保护你们这帮乡巴佬的么?

徐小虎的话句句刻毒。把耿二爷脸上身上心上捅了无数的伤口子。他知道自己说不赢对手,就一摔门出去,飞快地跑上楼顶,冲下面大声吼道:徐小虎,狗娘养的,爷爷我这条命就交在你这工地上了!

说罢,就往楼下跳。工棚里的人们看耿二爷血红眼睛冲上楼顶,知道事情不妙,追上去将他按住。他们知道,耿二爷肯定会跳的。

徐小虎被镇住了。他也是乡下来的,知道乡弄虚作假是不畏死的。他们对死亡的态度甚至是渴盼的,你很难理解,两夫妇吵架这类平常事能在乡下造成那么多的女人喝农药。你更难理解,在不平等的分配或村干部的权威面前抑或没什么原因的情况下,农民们轻而易举地选择死作为唯一的抗争手段。

徐小虎相信耿二爷会跳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钱,他或许不会。但他身后有几十号民 ,这些民工为这点可怜的钱已经快掰折了手指。

如果工地发生了命案,报纸和电视台那些等新闻等得舌头都长了的记者们一定会狂扑过来,将他徐小虎撕得粉碎。他的几十万家产,几年的辛勤奋斗,还有身边令他舒坦的一切将被溅起的血光毁掉。想这些,徐小虎冷汗湿了全身,脚趾抓得紧紧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傻瓜才火上浇油。於是捏住嗓子说:二爷,你这人咋芯急呢?我不是话还没说完吗?谁说我要污你们的钱啊?你别急,下来,我们合计合计,明天就发,行不?

徐小虎的声音有些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温柔。结果,耿二爷害出一条命去,终於为大伙争回了本该属於自己的钱。两天后,我们听说,邻街工地上,因为类似的原因,一个民工从五楼上跳了下来。



1月28日

请记住这个日子,相信不少朋友已从各大报纸上知道了这个日子。这是这个平淡故事结尾的日子;也是毛子、耿二爷、小兰、陈二嫂和其他十几个民工生命结束的日子。这天来得如此的快,没有任何的预兆。

拿到保证金之后,民工们开始准备回家,毛子人几十里背回了他的打米机,一遍一遍将它擦得油光铮亮。小兰成天围在打米机旁和毛子一起分享快乐。

陈二狗为他的两头大肥猪感到苦恼,本想带回家又不可能,杀掉又吃不了,卖又不知往哪卖。最后,他还是把主意打到了大伙身上,他找到耿二爷说苦楚,耿二爷心软,就发动大伙凑钱买了猪,准备杀掉一人分一点回家。因为耿二爷的缘故,大家多花了一点钱,但却不恨,只说陈二狗这小子这辈子是注定生不出儿子的了。

陈二嫂快生了,因为这个缘故,陈二狗决定今年春节暂不回家,在工棚里等儿子降世。

小兰又一次对毛子说:“毛子哥,你带我走吧,在这里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十岁的小丫头眼里竟然冒出了二十岁的大姑娘才有的忧郁。

毛子也恨陈二狗,但却不敢答应小兰的要求。

工棚照例要聚一次餐,今年大伙在同一口锅里搅食,明年或者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还说不清呢。耿二爷头天夜里就张罗先杀一头猪,烫好,开肠破肚。陈二狗来帮忙,活儿没干多少,却偷走了猪舌头。

耿二爷吩咐大家把肉分好,然后将猪头和骨脏整理出来,用来聚餐。聚餐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中午,也就是名的1月28日。

1月28日中午,工棚里的所有空酒瓶都装满了酒。砖块支起的灶上猪的内脏叽叽咕咕地吐香气。这个中午是我永远难忘的。大伙劈柴的劈柴,烧火的烧火,还有切菜的砌桌子的忙得不可开交。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盖虽然脏得不行,但包裹得却结结实实。空气中始终充满柴烟和酒还有猪肉混合在一起的温暖的气息。阳光从没有窗户的水泥洞外照进来,把屋里每个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好看的晕光。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产生悲剧的时段。

但悲剧,却发生了。

最初的震荡是从地底传来的,像有人从很深的地底往上敲击。楼体开始轻微震动。紧接,墙开始发出恐怖的撕裂声。天花板上的水泥灰和石块开始往下落,打得楼板叮叮当当的响。

不好!楼要塌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开始惊惶地逃窜。空气里传出一声声撕裂人心的惨叫和闷响。

楼开始向下沉。

灰尘呛得人呼不出气。

钢模砸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但比之於无所不在的大楼塌陷的声音来说简直算是小儿科。

我想站稳,但根本没法站稳。头上一声闷响,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一下子折弯了,像折一把折叠椅。

骨头很凄惨地碎响了一声。之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当我再次睁眼的时候,楼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我发现自己的步子轻盈得有些不可理喻,事实上,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已经经历了一次叫死亡的过程。也即是说,一个叫林强的肉体已经变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经历这个过程,我竟来不及体会到人们所说的恐怖与剧痛。我甚至感觉死亡仿佛就像挤牙膏一样,在外力的作用下,灵魂离开了肉体,仅此而已。

与活不同,死之后我感到最舒坦的便是成天压在额头上的重重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得我长期懒得睁开的眼睛能尽情地睁开,我长期孰视无睹的世界突然多出来几分新鲜的感觉。

太阳并没因为这个大悲剧的发生而黯淡。事实上这个大悲剧也仅仅是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太阳不是我们的母亲,当然不会为我们哭。在温暖而美好的阳光下,警察、消防队员和临时找来的民工们开始紧急救援工作。记者们开采访车扛照相机和摄像机在废墟上奔跑,从远处望去,急急忙忙的人们在废墟上奔忙就像蚁塔上的蚂蚁。

最先挖出来的是毛子,他和他的打米机已被压得扁扁的了,我就想不通,在塌楼之前剧烈的颠簸和震颤之中,是什么力量使他辩明方向,看破滚滚红灰尘走到他的打米机旁。

陈二狗的头被压成了饼状,但我仍能认出他。他本来是住在原先的木棚里的,因为想再占大伙一次便宜,来白吃一顿酒食,结果送了命。

小兰是死在耿二爷怀里的,估计耿二爷是抱她往外逃时被压住的。小兰黄黄的头发里挤满了水泥灰,像刚从灶膛里烧出来的山芋。

陈二嫂的头是十几具尸体里唯一没被压扁的,这个苦命的女人临死之前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竟带一丝不可理喻的笑意。

至於我的尸体的出土,确实证明临死之前我的记忆是清晰的,像一个破折叠椅,这给营救人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努力了几次,才将尸体摆平,我从来没看过自己平躺在天底下时的样子,这是我生前最爱做的事。

之后的几天,徐小虎和工程技术人员被逮捕,他们又拱出一串经理和主任,全国所有报纸都登了这则消息,只是没提死亡的十三个人的名字,谢天谢地,这使我感到安慰,起码母亲不会知道他不成器的儿子被命运弯成了一只折叠椅。

张士比亚在一个深夜来到废墟,烧了一大堆纸钱,还抱头痛哭到天亮,哭谁?我不知道。

之后,春节到了,城里禁止放鞭炮,因而也像平时那样死气沈沈。工棚的废墟显得异常清静,只有陈二狗那只失去了主人和同伴的猪还孤零零地在那里游荡。它发现,往日渴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原本是如此孤寂无聊,於是显得有些绝望。但好在周围住户里已有人发现了它的绝望,正准备绳索和刀子,要在几天之几给它找到它应有的归宿……

(完)

摘自 新华论坛 2004年5月21日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一)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二)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三)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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