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8年环卫工作的罗翠兰死了。时年67岁。
死前的第四天,新宁县环卫所找罗翠兰和另外两名老环卫工谈话,如果再闹,他们可能会丢工作。虽然每月不过一千多元工资,起早贪黑的罗翠兰他们还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对于这些六旬老人,如果不靠扫地,几乎没有其他谋生能力。而让环卫所不满的,是他们为了争取那份在他们看来本该都有的各种社会养老保险,四处上访。
新宁县位于湖南邵阳市,如果四年前崀山没有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个省级重点贫困县很难找出多少与众不同之处。环卫工每个月一千元的基本工资,自然是留不住年轻人,于是老年人成了“主力军”。当地环卫所没有跟他们签订任何用工合同,自然也没有医疗、工伤、养老等社会保险,这样的老无所依,新宁县绝非孤例。
旷工“维权”罚款20元
2014年9月28日,确认三人都不在上班,李俊鹏开始了与罗翠兰她们的第七次谈判,与以往不同,这次谈到最激烈时,直接提到了罗翠兰他们的工作去留。
谈判后第四天,罗翠兰突然离世。
对于罗的死,李俊鹏有些意外。李是新宁县环卫所所长,管理着全所74名正式员工和186名临时环卫工人,这些工人中已过退休年龄的有106人。环卫所没有和他们签订任何用工合同,也就没有医疗、工伤、养老等各种保险。
另外80人,到法定退休年龄时能满足15年工龄的42人,不能满足15年工龄的38人。主管环卫所的县城管局12月11日表态称这80人可按有关规定为其交纳养老保险;至于超龄的106人因政策原因无法交纳养老保险。
但环卫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也很难给这80人办理社保,理由是如果给他们办了,其他老人肯定会也要求办理,到时候反而影响稳定,索性全都不办,等最终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一块打包解决。
罗翠兰是一百零六分之一,他们多次来找李俊鹏的原因就是要求得到这些他们应得的权利。事实上,罗翠兰们出头来找所长,也是出于无奈。
早在2011年,已经无从考据是谁第一个发现劳动法的存在,这些环卫工人意识到自己作为劳动者的权利。平日里就爱管事的张晚生被大家推举出来,作为代表去争取他们的养老保险,八十多位环卫工人每人凑了20元给张等三人作为活动经费,逐级上访。
他们向县里、市里写信,甚至试着去直接找来县里考察的某省领导,但被环卫所阻止。最激烈的一次有三十多名工人用垃圾车堵在了县委大门,最后的结局却是凡在工作期间参与闹事的工人,每人因旷工被罚款20元。相当于大半天的工资没了。
不过环卫工人的行动还是有了回应,市领导批示要认真对待环卫工人的诉求,环卫所给他们涨了工资,从2011年的每月750元,到2013年的每月900元,再到2014年的1000元。
除了基本工资外,每个环卫工人每月还会有200元奖金,2014年还新增了消暑补贴和取暖补贴,给适龄工人办了工伤保险,超龄工人也给买了意外伤害险。
然而工人们并不满意,因为他们在县里负责小区卫生打扫的同行每月工资是一千八。新宁县的环卫体系分两部分,城区街道由环卫所负责,而小区的环境卫生则由社区物业雇人打扫。
李俊鹏解释称小区的环卫工人是承包制,需要24小时对所承包范围的卫生负责,而环卫所的工人是两班倒,小区的清洁工人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活,工资自然高。
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
虽然有人不满意,但牵头的张晚生却不再出头了。张晚生从52岁做环卫工人至今已有9年,他的爱人也是一名环卫工人。张之前曾在煤矿当工人,2013年因为肺病做手术,休息了六个月。
他因此得到了2014年4月份湖南省住建厅给全省41名困难环卫工人发放的环卫特殊困难救助金。不过,因病休假六个月,环卫所至今给了他三个月工资,还拖欠着2800元未给。张晚生觉得自己好好表现,不再闹事才有可能要回剩下的2800元,“再闹也不管用”。
张晚生的突然不闹,让罗翠兰觉得张晚生与环卫所达成了某种“暗箱”协议,于是她和朱小华、蒋春桃三个人扛起了“维权大旗”。从5月份起她们前后七次找到李俊鹏反映情况,利用下班时间在大街上找其他上班的环卫工人,寻求更多人在他们的控告书上签字。4天时间收集到28个人的签名,这封控告信连着28个签名的照片被传到了当地门户网站上。
都已年过六十,罗翠兰等三人也很清楚自己已不符合社保参保条件。据李俊鹏回忆,9月28日那天,三人向他摊牌,如果不能办社保,那就应该把相应的钱给她们,她们争取了这么久一无所获说不过去。
李也把所有话如实相告,如果因为双方闹得不愉快,她们离开了环卫所,“现在这个年纪,到其他地方去,也没有人会要你。如果不尊重事实,下次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蒋春桃们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对于这些六旬老人,几乎没有其他谋生能力,如李俊鹏所说,只有扫街没有技术含量,只要能拿得动扫帚都可以干,虽然工资不高,但对于老人们来说很难有更好的选择。
这些习惯节俭的老人哪怕身上的环卫服的反光条早已磨光,也不想换新,而是把环卫所发的新制服整整齐齐叠放在衣柜里,舍不得穿。考虑到他们上路清扫的人身安全,李俊鹏想出了一个办法,工人每领一件新制服必须拿一件旧的换。
即便这样,李俊鹏还是想辞退他们,但很难找到其他人来做这份工作。据环卫所给罗翠兰他们的一份书面回应显示,环卫工作相对其他行业来说工资偏低,造成聘用年轻的环卫工人难,留住年轻人更难,环卫工人年均人员流动量达35%左右。这个数据虽然在近些年有所改善,但还在15%左右。
李俊鹏称,正是出于这样,环卫所只能遵循双方自愿的原则,通过口头约定的方式,聘请临时清扫保洁工人,而没有正式签订劳动合同。
他认为,现在罗翠兰们想要劳动合同,无非是想获得劳动保障,但是签不签一样,“不能给他们解决的还是解决不了,该发的钱我们都一定要发”。
罗翠兰们想要钱,环卫所最缺的恰恰也是钱。作为一个贫困县的环卫所所长,李俊鹏常挂在嘴边的是“环卫所是差额拨款单位,一年的财政拨款只有五百多万”。准确说是581万,这笔钱需要养活74名正式员工和186名临时环卫工人,还需支付一年的环卫设备等其他支出。根据2014年新宁县政府工作报告,2013年的财政总收入是6.17亿元。
雇年轻人拍照获补助
每到年末,李俊鹏只得通过申请公益性岗位补贴资金弥补财政不足。按照湖南省的标准,补贴标准为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60%,这样186名工人能为环卫所争取到120多万的拨款。然而申请这项资金要求所雇用的工人未到退休年龄,环卫所为此不得不找环卫工人的儿女们来穿上环卫服,替他们照相以蒙混过关。
“严格说,环卫所雇用超过退休年龄的老人本身就是违法的。”新宁县人保局副局长伍先石说,这种做法并非新宁县特有的做法,邵阳市其他的县也是这么做的。
作为环卫所负责人,李俊鹏经常找县领导反映环卫所面临的资金短缺、超龄用工等情况,甚至以辞职相要挟,请县政府尽快给予考虑。
据伍先石介绍,全县使用临时工的事业单位并非环卫所一家,如果解决了环卫工人的问题,那其他单位的临时工是不是也应解决?如此一来问题就越来越大。
分管副县长王瑞虎透露,目前,县领导对此事有两种处理意见,一是补齐欠环卫工人的钱,二是直接将环卫工作市场化,这需要一次性支付1000万,目前县领导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明年肯定会有结果”。
王瑞虎给南方周末记者看了一份县长转给他的报告,其中介绍了同省津市市环卫工作市场化的经验。津市市2013年10月实现环卫工人市场化,政府一次性支付承包费1003万元,中标的环卫公司接收了市环卫处和社区原有的450名环卫工人,并且承诺春节前不辞退一人。保洁员的工资从原来的每月840元提高到950至1800元,劳保福利也得到改善。
王瑞虎本人也倾向于市场化的方式。事实上,邵阳市8县3区1市,除了五个县,其他地方的环卫工作已然都实现了市场化运作。而市场化的方式上一任县长就已提出,但也是苦于需要一次性动用一大笔钱,一时没有下决定。
这也是李俊鹏口中说的打包一块解决的办法,“不可能因为谁闹事就给谁解决”。他还说罗翠兰们的闹事已经影响到工人们的团结,已经有工人向他打电话解释,自己没有签字但名字却出现在了罗翠兰他们搞的联名信里。
蒋春桃回忆,那次谈判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国庆节当天,罗翠兰给她打电话说,她接到威胁,说如果她们再闹就会被开除。10月2上午,罗翠兰猝死在自家菜地。
追悼会上环卫所送来花圈,不少环卫工人也来了,但工人们间的误解仍未化解。“她们就会‘制造事实’,爱上访。”张晚生妻子的一句话很快就传进了蒋春桃的耳朵。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