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民工之五)

2008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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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图片日志里,有这样记录——2006年12月29日,鸟巢遭遇第一场大雪。

        那天我照例晨起跑步,沿北辰东路向南,折北四环,至西路南口,通常我在这里折返。因为雪后,情绪亢奋,就想多跑出些路程,这么一想,我就跑了比平常多出两倍的距离……后来我崴了脚,大概是身体不够承受,踩在了雪后已经冻结的冰面上……

        我咬牙走过后半程,来到北辰东路北段。

        昨夜施工到夜半的北辰东路刚刚安静。民工们已经休息。这些民工来这里已有月余,他们承担著道路下水、电、通讯电缆以及排污管道的预埋工程。完全建设在田野里的鸟巢,所有与外界连通的管线就在眼前的工地大坑里。

        我在这里见到了后来被我一直称作“老板”的他。这个称呼是现在社会上很俗的一个人际称谓,语气里多含恭维之意。有趣的是,它往往被当作商贩这个真正的老板对待自己买主的称谓。尽管几个月后,他真的成了一个老板,这是后话……

        工地那时已经安静,只有抽水泵还在彻夜不停地从坑底向外排水。大坑的边上是一些用木板、铁皮加塑胶布搭建起的“矮屋”,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得见矮屋里合衣卧眠的民工。民工的身上盖著的是包装箱纸。老板正在矮屋口上生一只用铁皮桶改装的炉子。老板一边伏下身去吹炉子里直冒烟的木柴,一边嘴里不断地抱怨柴禾太湿,只烟不火,自言自语著……我见周围就只有我和他,就觉著他是在对我说话,我想我该有所回应。

        “这样烧一天也未必能著。”我说他。他并不言语,“还是烧油毡吧,找找看有没有。”我建议道。

        “你给我找一张看看。”他没有回头,还是自言自语。以我的建议,烧油毡,烧油棉纱虽然有味儿,却是工地上的经验,当年我修铁路时有过这个经历。但我却忽视了现在工地上基本不用那些材料。

        “你脚有病?”我们重新开始的话题是我的脚。那时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揉搓著脚踝。几次站起,不能适应。老板对我说,“我们那里是用煤油搓脚的,一直搓,直到发热,别停,一直搓。”我惊讶他的主意,没有回应。大概看我不那么认为,他就又说,“我给你蘸点,灵著呢。”我当然没有去试,我宁肯凑合著到家,使松节油去做那事。

        马路上开始有晨练的人了,这些城里人像偶人儿,站在清晨的空旷里滑稽地伸腿、抻胳膊。最早出来的市政工人开始扫雪,晨起遛狗的女人穿著温暖,女人鲜艳的衣色与工人工服的深色相映,呈现一幅出“冷暖人间”水墨卷……

        我回去了家里,我去取相机想回来拍下这里的工人、遛狗女人和烧火的“老板”。我却没再看到老板,那时候用作夜宿的矮屋已经刚被拆掉。矮屋里睡觉的民工已经开始去坑底干活。后来我又去了一次那里,补拍了照片(题图),那是第二天的早晨,雪已停,矮屋子又被搭起,炉火又再生起,只是站在炉子边的不是那个“老板”,我想大概干这个也是要轮班的,今天该是轮老板在矮屋里睡觉吧,我看了看那屋里,没去打扰……

        几个月后,北辰东路的地下管线工程完工,大坑被填起,盖上了石子,铺路机开来,把炙热的沥青混料覆盖在石子上,后边又跟来了压路机……我知道,再过些时候,市政园林工人会来这里栽种花卉,交通警察会在路面上画出白线,而路面下的故事也从此消逝。

        我再见“老板”的时候是在我们社区旁的一家市场里。

        老板成了真的老板。做的营生是菜蔬。每天有河北的菜贩开来小面包车,卸下打点干净的鲜菜,每到那时,“老板”就总和发菜的河北人有些争执,抱怨菜洗得不干净啦,抱怨今天的发价比昨天涨得太多啦,有时候争执得声大,引来围观,老板说“我们不是在吵架”。果然双方完成了交易,河北人就和老板蹲路边上一起抽烟,你递我一支,我给你点火,好象刚才没有什么发生。

        “我天天就这样过著。”老板对我说。

        我奇怪从鸟巢工地的民工,到大变身成鸟巢旁社区的菜蔬小贩,这个过程一定好听,“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你还在这里,却干起了这个?”

        老板的解释很简单。回老家就算完啦,我们那里(山西)主种小杂粮,种地也就够糊口,看不到前程。做经济作物吧我们乡离城远,没有市场,没有销路。给鸟巢干活的这几月,最大的发现就是北京居民的花消,人总要吃饭吧,这里人舍得花钱,买一次菜的钱是我们乡里人一个月的花消……后来我就用从鸟巢领的工资抵了这个摊位,到开张的时候只剩三十几块钱去进菜……

        此前我与“老板”只谋一面,就是那天大雪,后来我和老板朝夕相见,因为我每天买菜。和我所见的无数个鸟巢民工一样,他们有著一个共同的自豪是为自己亲历了鸟巢的建设,他们亦有不同的遭际,是自己各自有著不一样的背里生计。如今民工们走了的居多,有许多已经在中国不知道的哪片土地上又开始了新的拼打。而依然能让我见到的,像“老板”这样与鸟巢有了不拆之缘的民工,仅此一位。

后记:2008年7月,在奥运“安保”做得最紧的日子里,“老板”所在的市场被强制关闭,据说为了这里人事太过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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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2008-08-14     网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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