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民工之三)

2008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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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巢经历了第一场大雪暴的时候,老周发愁了。

        老周一直是做炊事的,河南人,他来京城已有八九年,开始是给市政单位雇佣的农民工包工队做饭食,但没做多久就被解雇了。原因是他做的饭食,味道是中原味道,市政工程队的农民工是来自江苏的一帮,受活不了老周的北方炊艺。老周懂得了这个道理,再找工作的时候只找操河南口音的工程队,从此很受欢迎。

        2006年,老周来到鸟巢工地。后来就没有再离开过。在鸟巢工地做炊事,老周也换了几家,不是因为饭食的原因,是因为施工队伍换得勤快,来了一拨,走了一拨,时间长短是跟著工程走的,但凡做完自己任务的就离了鸟巢,前后没有超过仨月的,总不见消停。现在老周做的一家,是负责鸟巢东边一条马路地下预设管道的工程队。这条路就是现在的北辰东路。北辰东路属鸟巢安保工作范畴,为一级警备区。那时候却不同,我每天上班总是从老周的厨房门前经过去到406公车站。也因此,我知道了那家工程队的农民工每天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是寻著厨房里飘出的味道判断的。

        这几年,我们社区的居民是和鸟巢的农民工跑一个菜市场的。因此我常在市场见老周。因为他要每天来办伙食。老周的采购内容简单,一把葱,一棵大白菜,有时候买土豆多一些,但总起来也不过一只塑胶袋子就全部装完,唯一特殊的是,老周总要买一种名儿叫荆蓟(音)的叶菜。这种菜看起来像香菜,但叶儿大,接近芹菜,但没有芹菜的粗秆儿,荆蓟有异味儿,且强烈,到口里一般人是要立刻喷吐而出的,实难下咽。我也喜欢这菜,常去市场唯一的一家订购,一次订半斤,约定二天来取,老周也订,订的多在二斤上下。不订不行,菜贩子不敢进,因为需求量小。没有人痴迷于荆蓟这样的怪菜。我和老周是因了买荆蓟而结识。

        我见老周就只一句,“来啦?”

        老周见我也只一句,“来啦!”

        有时候我会多一句,“有荆蓟?”

        老周的回答也只是多那么一字,“嗯,有荆蓟!”

        有时候我和老周结为价格联盟,一齐了向菜贩进攻。砍价在我多是有点娱乐意味,砍一砍,闲著也是闲著,老周砍价则认真,砍掉大头砍小头,一分一厘不让。有时候我见菜贩子很为难,脸憋成通红:“二位哥哥,你不知道卖菜的辛苦……”我当然知道,卖菜的也是河南农民,在这家市场干了不过一年,积累尚少,否则也没有人愿意为我们采办荆蓟这样本大利小且不受欢迎的异菜,他是为了我们能时常关顾他的菜摊儿而设下的饵。到那时,老周就不多说了,默默地数钱、付钱、拎菜。走出市场门来,老周对我说,“你说是砍好呢还是不砍好……”我思想许久,未能明白,大概是说“那也是穷人,可我下头的也没有富的……”

        做工程的上班去了,老周爱在厨房门口吃烟,吃的是“都宝”,一种价廉,味儿呛,一包仅二元五角的大众香烟。我也抽这个,为的是劲大,过瘾,我把抽“中南海”当作是抽木头——乏味!这个观点和老周一拍即合。因此我们有时蹲一起了吃烟,不必谦让,让也白让,同一个牌子,让得甚意思?我就对老周说:“我俩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老周只笑,说我到底是学问人儿。老周喝茶有独特,吃茶叶根儿。我们俩同属北方人,喝花茶。老周说:“南方人喝绿茶,肯定是闲得,我们喝花茶是实在。我就总也喝不出绿茶里有甚,淡呀没水的,喝了等於没喝,还留一口苦。”老周把茶冲过五回,实在淡了,一轮才算完结。我说那你是把花茶喝成了绿茶,末了也没无甚味儿。老周咧咧嘴笑,接著把喝泄了的花茶根儿一撮撮儿送到嘴里,十分兴致地嚼,然后亘著脖子咽下。老周看我一眼,说:不是为省,这个治病……

        老周有时候会和农民工吵嘴,比如少了几个馒头,农民工干活累了,回到工棚里一倒,再见少做了几个馒头,难免生气,老周就默默地去市场自己掏钱再买,“活太累,吃多吃少常没准儿。”我知道老周是掐著指头算计大伙的伙食的,吃超了,钱谁给?吃省下了,老周又觉得不该,好象他在克扣。“宁超勿欠,人要紧!”是老周的格言。最终那超出的钱是老周补垫的,补了多少?没底儿!

        我也问起过老周的家境,老周最终不说,也有问得多的时候,或者是老周忽然就有了兴致,说:“都一样,要不谁也不会出远门。”

        那年,鸟巢经历第一场大雪暴的时候,老周又发什么愁呢?我猜过只有一种可能——逢这天象,工地的露天工作就停歇,农民工们躲在棚子里,除了听收音机,打牌,再就是喝啤酒。而这个啤酒不在伙食预算,工人就只一句“今天喝酒吧。”像是问,又像是通知。老周就只当是自己该干的。卖啤酒得他掏钱,伙食费是一点不敢动用。超了预算,算谁的?对这个我不理解,我知道,农民工的伙食是掐斤掐两算计的,一人一顿标准粮五两,做面条得使面谱,加上损耗,到嘴的面条份量也就四两。上一顿多吃一两,下一顿就得少吃一两。何况副食菜蔬市场价格浮动不定,今天菜价一元,明天或许就成了一元五角,但在老周这里可只有拉平了算计。那么这啤酒又算是那门子开销呢?

        “高兴就行,又不是天天下雪。”老周说。

        北辰东路的路后来宽了,北辰东路的路由两车道变了八车道,北辰东路的街心有了花卉隔栏,北辰东路的高空电秆儿后来也入了地下……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老周,老久没见。就去看过。老周和工友们搭在路中央的工棚没有了踪影。我知道,老周他们迟早会走的,不过却走得这样毫无声息,亦没有仪式感。八月二日奥运开幕式第二次焰火彩排的时候,我就站在老周从前的工棚位置拍摄DV。原来工棚的位置现在是奥运志愿者和武装员警来回巡梭的地段。

        天空里不时地爆出丰满的火焰,我站在老周的空巢位置凝视鸟巢的红火。

        今天晚上是29届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我想起了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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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2008-08-08    网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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