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等待著甚么?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一月)
湖南一企业长期拖欠工人工资和生活费,以及退休工人的退休金,导致工人们生活严重困难。在一九九八年八月里,就有三位工友,因无法支撑下去而自杀。但与此同时,厂长已经成为百万富豪,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
为此,失去耐心的工人们,终於冲上了街头,要求政府保障工人基本生活,以及惩治贪污。
工人贫穷自杀,厂长成了百万富翁
工:我失业了。我爱人的工厂欠她八个月的工资。我是去买那个收市的菜来吃,买米就买一两斤,吃一天算一天。更可怜的是有个工人割喉自杀,没死,送进医院,开始厂方不付钱,他也拿不出钱来。最后听说是自杀,工厂才付了一千块钱,远远不够。后来工人集资给他。政府听到这个消息也出了点钱作为住院费。然后这个事情加上还不发工资,激起了工人的愤怒。这就是为甚么爆发工人游行。
韩:这个割喉自杀的工人是你的同事吗?
工:是。我们工厂那两次自杀,跳楼和吃安眠药的,都是我们车间的事。都是因为拖欠工资造成的贫困。多的已经拖欠了八个月,最少的也拖欠了三、四个月。
韩:工人们在一个月里听到三个工人自杀,有甚么反应呢?
工:工人愤怒了,就上街,到市政府静坐游行。
韩:这八个多月没发工资,大家的生活来源是哪来的?有很多朋友,包括有很多记者问我说:"你经常说中国的工人被拖欠工资,八个月、九个月,甚至一年两年,靠甚么来维持生活呢?这种情况在我们国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怎么可以在中国发生呢?"我给他们解释说:"一些人在过去还有一些积蓄,这些积蓄慢慢用光了,就去亲戚朋友家、父母家、兄弟姊妹家去噌一点,吃几顿饭。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就不得不上街。"
工:对,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就讲讲这个姓张的自杀的情况。他有孙子、孙女,子女都老在家里面吃。
韩:他有几个孩子?
工:四个都成家立业了。
韩:他们都没工作吗?
工:对啊。所以到父母亲家里来吃。因为他的退休金也没发,就靠一点积蓄来吃。吃光了以后,又不好意思说没钱,又不能维持这个局面,他干脆就一死了之。另外一个自杀的原因是他的几个子女不争气,没有工作,在游荡,吸毒贩毒。他自己又负担不起子女的生活,自己跳楼自杀。因为他也没工资了。我说的割喉自杀的这一个,他是长期有病,医疗费单位没法报,整个家里的经济全部拖垮了,买一斤米的钱都没有了。所以我为甚么说现在最主要的是保障工人的生存权利。
韩:这种情况在你们那里是属於少数还是多数?
工:生活发生困难的已经是普遍现象了,有百分之六、七十。国营企业从一九九三年到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因为国营企业是根本没办法改造,只有等著破产。失业工人的出路就是自己再找职业。如果不能提供新的就业机会,生活会发生更大的困难。
韩:工人的生活条件是越来越差,甚至有的工人被逼得走上绝路了。对比一下企业的厂长经理,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工:这个就是腐败问题。基本上他们都是在餐馆,酒店里吃饭,见不到他们在市场上买菜。
韩:他们住的呢?
工:他们住的属於干部级的住房,按规定给他们配电话。他们的车很多,这个公司大小有四十几辆,厂长自己就有两辆,超豪华,挂的还是部队牌。他现在的家产极多,他和他老婆准备离婚,他老婆跟他要一百万。
韩:他哪儿有这一百万?他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工:他的工资一千一二百块钱。
韩:他老婆肯定了解他有这一百万。
工:当然。说了,肯定是跟他要一百万才跟他离婚。
干柴迟早要烧起来
工:听说前些时中国签署了两项联合国人权公约,我认为这对国内没有多大作用。我对共产党有深刻的理解。政府即使签署了这两个条约,也不过是立个牌坊而已。
韩:我也不报太大的期望,但签毕竟是件好事。立牌坊,可以说他是假的,但是立了还是比不立好。至於说有没有办法让他按牌坊上说的去做,这个就要看我们自己了。统治者是不会主动按照牌坊上=的去作的。你看美国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
工:马丁.路德.金时代吧?
韩:对。美国立国两百年才给了黑人选举权,黑人才有权在公共汽车上随便找一个座位坐下。美国是一个民主立国的国家,它是二十多年前才有了现在每人一票的选举权。所以,即使在民主国家里,权利也是争来的。我们这里更应该是这样。签不签这个国际公约,立不立这个牌坊,我们作老百姓的都应该自己争。
工:共产党立牌坊就是,对外,给你看看;对内呢,我做我自己的一套。
韩:可问题是我们老百姓要不要改变一下观念呢?是要像过去一样保持缄默呢,还是在它立了牌坊以后我们要说话?我们中国工人是要站起来跨进下一个世纪呢,还是爬进下一个世纪?
工:一定会自己站起来。因为下岗工人就是一把干柴,这把干柴迟早是要烧起来的。
韩:迟早烧起来不是问题,问题是烧起来以后是要把整个房子都烧了,还是烧起来煮饭。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干柴,也不是火种,我们缺的是怎么样让这把干柴,这些火种带来推动社会和平地、健康地向前进步的能量。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的一把干柴,著起来以后把自己烧了也不管。这不是我们的目的。
工:我认为,中国肯定会是一个爆发性的。
韩:不可以避免吗?
工:我认为避免不了。
韩:如果我们努力呢?
工:即使再努力,没有庞大的系统组织,没有组织力量。
韩:但是庞大的系统组织是从基层一个个开始的啊。
工:即使从基层开始,你也只是一个面,而下岗工人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它会自我爆发。因为这不是一个单位,也不是一个地方。
韩:但是,我们下岗工人里,我相信并不缺像你这样有心想做点事的人。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有多一点人,下岗工人也好,在职工人也好,在这种危急时候能有一种承担和勇气站出来,依据现有的程序和法律,依据中共在国际社会立的牌坊,来争取我们工人的权利。在这把干柴烈火爆发之前,站出来,把这一场有可能是爆发形式燃烧出来的工人运动,变成有组织、有纪律、有方向、有目标的和平运动。
工:我也希望是一场和平运动,因为如果是暴力运动,以后受的损失是双方的。
韩:不只是双方的,是全社会的损失。损失最少的反而是贪足了,捞够了的那些人。他们买了飞机票就走了,子女大部分已经有了外国护照。他们走了,你这儿乱成一锅粥,打起内战来他们也不管。
工:这一点我心里也非常明白。非暴力比暴力运动实际得多,对中国的政局也有利得多,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韩:对。和平、健康的工人运动,需要大量的基层工作。我们工人现在应该有一个整体的反省:中国工人阶级现在到底怎么了?现在面对怎么样的前景?我们有几种选择?应该作哪一种选择?这是全体工人命运的问题,应该是全体中国工人的承担,而不是少数几个人的承担。
我们还等甚么?
工:像我,要做实际工作的人,在我们这个地区不多,而发牢骚的多。他们的处境我也清楚,现在连饭也没得吃,怎么赚钱,怎么生存,这是他们的最主要目标。我在沿海呆过几年,离职还可以找到工作,但他们就很艰难了。
韩:大家现在找新的工作,有这种可能性吗?
工:有极少数的可能。
韩:首先从意愿上,工人失业、下岗以后,有没有意愿去找另一份工作?
工:如果工厂开不起工资,他们会集体地,先上街,要求就业。如果是自然垮台,就分几个钱就走了。大部分是这种心态。
韩:如果分到钱,大家有没有愿望去重新找一份工作呢?可以找甚么样的新的工作?
工:现在就业普遍的都很艰难,找出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没有这个可能。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再就业的。
韩:大部分人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他们的生活怎么保障呢?大家有没有想过?
工:很大一部分人都出来在沿海打工。
韩:沿海也有个劳动力市场饱和的问题,不是所有出来的人都可以找到工作。
工:要争取工人的权利,总得有组织者啊。现在关键是,工人运动没有组织者,而且也没有这个意识去争取自己的权利。有这个意识的人现在都在沿海打工。不愿意出来的,都还在厂里呆著。
韩:也不知道等甚么?
工:对,一直等到没饭吃了。按我们中国的一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嘛,现在就是在等。但是有一点,就是社会最终一定要走向民主,结束一党专政。
韩:我们将来一定会有民主,希望我们中国的民主是在一种和平的环境里产生,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用暴力的手段去争取民主。共产党用暴力革命,争取民主、自由,争取人民的解放,争取来的是甚么?就是五十年的专制统治,没有人权,没有民主。暴力是争不来民主的。
工:对,我也是这么想。
韩:想以非暴力方式达到民主目的,工人和老百姓就应该有集体的觉醒、承担,而不是呆著等,让别人去承担风险,我们跟在后面沾光。这是很不健康的。
工:我在想,一旦有了这场运动爆发,先得把这部分贪官污吏搞掉,这是工人当前最大的要求,然后再自己选人,不要政府派人,选自己信得过的人来管理这个企业。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行使权利。但现在还没有这个条件。
韩:最主要的障碍来自哪儿呢?
工:还是政府。因为政府就是个贪官污吏群。
韩:那将来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吗?
工:将来肯定是要拿一部分人来作祭品。
韩:那我们不就成了这些官僚之间相互倾轧游戏中的工具了吗?
工:肯定是。但同时它会相应地作出一些让步,因为工人争取权利的爆发力量,对它产生威胁了。
面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爆发,我们工人是应该在爆发前站出来,开始用集体的力量保护自己,挽救企业,清算贪官污吏呢,还是应该等待爆发后,再回头乘乱收拾那些贪官呢?这是摆在我们每一个中国工人面前的问题,希望广大的工人们就这个问题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