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致命的瓦斯，加上生成金矿的岩石坚硬——这会大大减少矿体坍塌的风险，“金矿看起来要比煤矿安全得多”，中国黄金矿山地质委员会秘书长、招远黄金集团原副总宫润潭说。招远绝大部分的産业建立在金矿上。4月1日晚19时05分在山东招远七六一有限责任公司炸药包装车间发生的爆炸是这座城市1984年一次造成8人死亡的金矿透水事故以来最严重的安全事件。
金价和炸药
4月1日，造成29人遇难的烟台招远七六一有限责任公司（炸药厂）爆炸事故发生的那一天，上海金交所的报价盘上，涨势强劲的国际黄金价格一度突破590美元/盎司。金价在渡过漫长的20年熊市后不同寻常的持续上涨作爲最受瞩目的金融事件之一，从2005年延续到了2006年。
更重要的是，“590美元”的金价如今是实实在在的数位。“10年前还不是这麽回事。”宫润潭说。他1962年春节到招远金矿上班的时候，黄金的政府收购价是95块钱一两，一克黄金才3块钱，这一年国家物价委员会将黄金矿山的出厂价格自95元/两调到170元/两，并确定1963年1月起提高到240元/两，但仍不能解决当时矿山的亏损问题。“黄金‘统购统配’的计划管理体制中，中央银行代替了市场体制下的中间商，它统一收购各企业的交售黄金，再按照规定价格配售给用金企业，再高的市场价对黄金生産企业而言也无法将利润变现。而现在全然不同了。”市场放开下的金价上涨，对於“以金立市”的招远，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而29人的死亡事故，在这座金矿之城的历史上同样前所未有。
金价和黄金开采量之间有著微妙关联。宫润潭说，在95块钱一两的价格下，矿石品位必须要每吨含20克以上黄金，産金企业才有微利可图。而以现在的行价，每吨矿石只要能出2克黄金，就完全可以赚钱了。“所以说黄金价格决定了地方産金的能量和开采底线。”宫说，在80年代被视爲“废矿”的低品位矿在金价低迷的时候根本无人问津，现在都成了宝，国有矿不挖乡镇矿抢著挖，乡镇矿不挖一些个人抢著挖。“全招远市的金矿産量一夜间要翻多少番？”
仍然没有证据表明，金价的上涨和这起重大灾难之间有什麽必然关联。但七六一炸药厂2001年改制后尤其是金价暴涨的两年间的确加大了生産强度。在“七六一”工作已经超过10年、负责四号车间炸药包装的康俊霞说，经营者开始采用“两班倒”，工人12小时工作，除非请假没有轮休。即使这样，工厂的订单还是应接不暇。以至於管理方爲了完成任务获得更多利润要经常让工人回收一些无效的废炸药，再在车间里把废药掺入新药生産。一种说法是，正是“‘旧药翻新’中不小心混入了雷管，从而引爆了在正常情况下明火都难以点燃的炸药”。
宫润潭说，去年一年，有127万多两黄金从招远被开采出来运往上海、北京、深圳等城市的黄金交割库和深圳、香港等地的黄金加工市场。这家招远唯一的民用炸药厂则要生産1.5万吨以上的炸药，以提供该市和周边地区上百座大小金矿的开矿之需。
“七六一厂”以及招远的历史问题
七六一炸药厂是招远历史上上一轮“産金高峰”的産物。朱奉三是中国黄金学会首届副理事长，80年代他作爲国家黄金局代表团成员专门考察了美洲、大洋洲、亚洲、非洲9个産金国的40余座金矿。“考察目的其实非常明确，在经历了‘文革’10年的消耗后，国家急需增加黄金储备。”朱奉三说。
招远作爲産金大城是当时重点被动员的城市。朱奉三回忆说:“国务院副总理王震1975年二次来烟台地区，明确地给招远发展黄金生産做了重要指示，他说，‘我们这麽大国家，黄金産量才占世界的百分之一怎麽行，要调动干部和工人积极性，尽快把黄金搞上去。要多挖金子、银子’。”
“95块钱一两的央行收购价没有变化，但那一年开始有了‘黄金补贴’。”宫润潭回忆，黄金补贴从6月份起每两补贴100元，集体采金省留10%，国营金矿省留30%;集体采金生産一两黄金国家奖售化肥50公斤不变，再增加50公斤磷肥，专标供应，任何部门不得干涉和随便挪用;另外20两黄金售给1立方米等外木材。“9月份招远金矿将停采十几年的北截矿井折价移交，爲罗山金矿三分矿。地质资源是矿山生存以及发展的基础，爲加快探矿速度，弥补国家地质探矿队的不足，1976年9月成立了招远县黄金地质队。1978年12月，北截、金翅岭两矿与罗山金矿分开，分别成立了北截金矿、金翅岭金矿。”
朱奉三说，随著黄金生産规模的扩大，1976年1月，县黄金局筹建年産5000吨炸药厂一处，地址在新村乡留仙庄西沟，占地面积1030亩，取名“七六一厂”，於1979年4月划归化工局。
1985年政府的黄金收购价格已经提高到了每两700块钱。“1985年，国务院颁发了《关於增産黄金、白银问题的通知》，进一步提出要在价格、税收、资金方面予以全面优惠。国务院在年底增设了黄金地质勘查基金。由财政部和人民银行在700元/两的基础上各补100元，共200元，每多交售黄金一两，由财政部补贴100元，人民银行从交售价与国际金价的黄金差价中拨出300元，共400元，再将其中100元用作黄金地质勘查基金。”
宫润潭说:“当时産业政策的另一个重点就是鼓励发展乡镇企业，叫‘大矿大开、小矿放开、有水快流、细水长流’，乡镇、群衆个体産金，不仅不限制，在700元/两的统一收购价之外另加200元的免税补贴。”全招远，乡镇与农村资源条件具备的，都相继组织了采金。宫说，1975到1985年这10年间全县黄金産量1286504两，其中地方群采748921两，是建国后26年总和的3倍还多。
80年代全国性的淘金潮，招远自然也无法身处事外。宫润潭说，80年代中，招远一个县办企业和长春黄金研究所签了合同，要求长春所爲该县新发现的一个几吨的小型砂金矿区进行开采与选矿设计。设计完成正是冬天，双方协定开春正式施工，没想到该地有金的消息早被流传出去，几千名当地采金者很快将矿藏席卷一空。
“群采”的口子一旦开了就难以关上。据矿业协会的材料，目前国内15万座矿山中，纯国有的只有7650座。没有人愿意从金山中主动退出来。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到2002年，招远新任市委书记刘爲群就职时依然是一个首要问题。“个体采金大户爲了抢夺国有矿山资源和互相争夺地盘，投掷炸药包、枪击刀砍斧劈而死伤的事例层出不穷。”一名招远官员说，新政府一心治理矿山混乱，但对於当时被认定爲非法矿点的48个矿井，已经无法完全取缔，最后只有采用了一些变通的办法。他说，出於“维护村办集体经济的目的”，利用“变更解决矿区发展集体经济的路子，变更集体利益和群衆利益的实现方式”，矿区村“通过股份合作、联合等形式参与黄金生産，把原有的村办金矿经营权收归市、镇两级政府，解决村级不能办理采矿证的问题”，由此，“村办集体经济由过去的违法经营，转变爲合法经营”。“具体操作上，先由这些矿井所在村将矿井51%的股权无偿赠予乡镇政府，由乡镇黄金管理中心对两方合作组成的有限公司控股，而乡镇所持股权收益仍全部返还村里，则原村办、私人金矿就在国家并未出资的情况下，挂上了国有股占控股地位的乡镇金矿的牌子。”宫润潭说，招远市玲珑镇最富有的“十强村”中有9个的前身都是这样的私人金矿。
而所有这些国营和个体矿井的炸药来源全部是七六一炸药厂的。这家处於黄金産业链最下游的企业一直有著丰厚而稳定的利润。宫润潭说，招远公安部门后来考虑到民用炸药生産的安全问题，将七六一炸药厂又从化工系统划归自己管辖了。
从2001年4月开始巨幅“反弹”的金价甚至让每吨只有0.8克金的低品位矿也有钱可赚了。宫润潭说，这两年招远所有矿山连春节都不停一天産。招远所有的中小金矿和这家七六一炸药厂更都加足马力了。
关於黄金的又一次冒险
黄金的诱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改变。在管制时期，价差巨大、走私贩金有著暴利可图。宫润潭说:“私金一直是个问题。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民采黄金在当时被以低於国际金价很多的价格，卖给私下来招远收金的中间商，这些只是第一层经销商，他们又转手再卖给愿意出价更高的人，这根买卖的链条很长，黄金会经过很多道转手到深圳再到香港。香港是亚洲黄金的大中转站。这些黄金大部分都会进入印度尼西亚、比利时、印度，这些需要大量黄金进口的国家。”
矿工和企业、矿主之间围绕金子的斡旋是另一个永恒的话题，即使在对黄金管制最严厉的时候。宫润潭说，在以前土法采金的时候，一些老工人在“洗金”过程中，凭藉扫筛技术的高超，在厂方允许一定回收率的前提下，将“剩金”纳入私囊。50年代，玲珑矿就“反”出一名老工人，他在每天的“拾漏”中日积月累竟贪污了44斤黄金，“存了一个罐头盒还有一个酒瓶子”。1965年，招远金矿的一个班组又查出了一名负责称重的女会计，“出矿后，工人将金子包在一个纸包里，交给会计称重，她就用针把纸袋捅一个小针眼，靠每天渗出的那麽一点，一年私卡了10两金子”。这种斗争现在仍然没有停止。玲珑镇的一个矿长蓝湘才说，招远邻近的蓬莱有一种矿石是“明金”，不需要洗矿，金粒就附在矿石表面，一些矿工在井下把矿石打磨小了以后塞在肛门里带出矿外。
利润和冒险是关於黄金的主题。这一轮金价大涨中，黄金産业链条中的采矿企业显然是最大的获益者。山东黄金公司一位黄金投资分析师说，国内黄金采矿企业生産成本平均75～80元/克，如果按照目前国内黄金价位平均140元/克计算，利润率平均在75%～87%左右。省黄金公司旗下一家年産量1吨半左右的中型企业去年利润就有五六千万元。
在高额利润下，黄金産业和生存在这条産业链上的各个行业必定要面临新的风险，这个风险在黄金“统购统配”计划管理体制的低利润下并不存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産业经济研究部部长刘世锦说:“在以中央银行爲仲介的黄金计划流通体制中，黄金生産和使用企业按照固定价格和方式与中央银行进行购销活动，既没有市场实现的风险，也没有价格和信用方面的风险。在国际黄金市场价格大幅波动的情况下，价格变动的风险主要由中央银行吸收和承担。这正是中央银行近年来不堪重负的原因之一。在市场开放的条件下，随著中央银行黄金收购比例的逐步减少和黄金配售的全面放开，无论新金价下跌，还是金价继续上涨下的扩张和增産，黄金厂商在近期和远期都将面临一系列的新风险。”
黄金市场化之后，招远，这座建立在金矿上的小城镇，与北京、上海那些金店柜台里摆卖的、或者是戴在某个消费者身上的黄金饰品，和因股市低迷而转入金市的投资客手里持有的金条，有了更直接和实在的联系。
“七六一厂” 爆炸事故
截至4月8日上午11时，确认招远七六一炸药厂爆炸事故造成29人死亡，2人重伤，事故原因仍未查明。七六一公司位於招远市夏甸镇留仙庄村，是一主要生産2-奈酚吐氏酸工业炸药的国有企业，有员工688人。这家炸药厂建在山沟里，四周被小山坡包围，方圆2公里内没有居民。
发生爆炸的一号车间已清理到地基层面，建筑用钢筋及机械设备被炸得变形扭曲。紧邻的二号车间在强大的爆炸冲击波下，也已一片狼藉。残垣断壁下，生产线上零乱地堆放著装炸药的黑色纸管，墙脚还有成箱的纸管及成袋的石蜡。
爆炸中心东侧20米外，一片小树林的树干被拦腰截断;爆炸中心300米外的院墙，塌了很大一片，几百块碎砖堆在地上;距离爆炸中心近500米的沙地里，零星散落著一些钢筋混凝土建筑碎块。
遇难者多数是30岁左右的招远本地人。一名炸药厂工人说，厂里最主要的炸药産品是用化肥制成，并不怕火，平时就算有明火也根本不会炸，只有雷管引爆。大约半个月前，有个工友在车间里发现了一小截雷管。“老板要求回收一些无效的废炸药，再把废药掺入新药生産，可能混入了雷管。”“一个星期前，在一号车间爆炸过一回。好多工友都听见声音了，威力虽然不如这次大，但足够伤人。幸亏是在半夜，车间里没人。他说，工厂在2001年改制爲民营股份制企业，扩大了生産规模。
2006年04月13日 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