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6日上午10点，河南省新乡市辉县市国胜水泥厂，正在忙碌的工人诧异地停下手中的工作——突然停电了，乐得清闲一天。
但工人们没有想到，这电一停就没了头，而且随后陆续又有27家水泥企业被电业局拉闸断电。同时，28家水泥厂被工商局在未出示相关手续的情况下吊销了营业执照。
爲何断电
辉县石灰石的储量居全亚洲第一，曾有人向地下钻了100多米，还是石灰石层质。连绵的一座座石头山全是石灰石质地，光秃秃的什麽也不长，几十家水泥企业依山而建。而且辉县的石灰石纯度高，加工时省燃料，生産出的水泥质量也好。辉县沿村一带煤炭储量丰富，建起了煤厂，生産水泥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全能就地取材。可以说，辉县发展水泥産业是得天独厚。因此，辉县的水泥厂一直办得红红火火。
而此次关停，据说依据的是当地政府的有关文件。据记者拿到的河南省新乡市辉县市政府发布的92号文件《关於印发辉县市机立窑水泥及采碎石企业专项整治实施方案的通知》的复印件，文件要求，在2005年12月31日前关闭不在《新乡市水泥工业发展规划》内重点支援发展的机立窑企业。文件标明的印发日期是12月3日。而按文件要求被关闭的28家水泥企业告诉记者，他们实际看到文件是在2005年12月25日。在他们看到文件的第二天，断电措施就开始施行了。
值得关注的是，水泥厂并没有全部关停，有3家以试点的名义被保留下来。这让28家关停企业觉得奇怪，他们普遍认爲，这3家试点企业综合条件并不比自己好，政府是以什麽爲依据选择关与不关呢？记者联系这3家水泥厂采访。丰收水泥厂厂长贾丰收说他也不知道他们爲什麽被列爲试点，说是新乡市决定的。新星厂厂长的电话欠费停机。振新水泥厂厂长琚家来则说因爲自己的环保做得比较好，说去年下半年停业治理，到去年12月治理好了。28家关停企业的企业家代表说，当时他们也想治理，但辉县市环保局说，关停哪些企业还没下来，等一等吧，如果能保住，你们再上新的环保设备，省得白上了浪费。而且他们从来没有接到过不达标的通知。
西井峪水泥厂和丰收水泥厂仅一墙之隔。据介绍，两家企业情况相似，但在明亮的阳光下，丰收水泥厂的烟囱欢快地冒著烟，西井峪水泥厂则一片静默。前者是3家试点企业之一，后者名列被关停的28家企业之一。
百泉水泥厂和新兴水泥厂也是一墙之隔，情况相当，百泉被关停了，新兴则成了试点。百泉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甚至拍摄了两个厂的具体情况，制成光碟寄到新乡、北京等有关部门，问题就一个——爲什麽被关掉的是他们？
企业被强行关停的主要理由是污染环境和没有排污许可证。企业表示，他们大都通过了环保检验，其中几家属于环保达标先进企业，比如黄河水泥厂，市县两级政府都在他们厂开过现场会，是“样板工程”。这次关停实行的是一刀切，达标不达标的全关掉。
如果因爲环保标准提高造成现在的环保不达标，理应给企业治理的时间，到期依然不达标再关停，没道理突然一关到底。如果说爲了维护公衆利益确需立即关闭，也该有相应的补偿措施。至於排污许可证，按照当年的验收都已达标，环保部门年年都在收取排污费，但政府一直没有发证。被保留的3家试点企业，同样没有排污许可证。
据相关人士分析，企业拿不到排污许可证的原因是，近年环保标准逐年提高，造成本级政府不能确认所管辖的企业都能达标，於是一些地方政府部门选择了行政不作爲。
此路不通
28家水泥企业被断电不是普通的拉闸，而是被直接切断了高压线。这些企业的生産用电和百姓生活用电是一条线，企业停産的同时，百姓生活用电也被切断，供水也不得不停止。在发生了部分群衆围堵辉县电业局的情况后，2005年12月30日，供电恢复，但被明确告知只能用於生活，企业不得恢复生産。
28家企业总投资约8.4亿，职工1万余人，停産一个月的直接经济损失达1500多万元，老板们个个心急如焚。
2006年1月26日下午，在北京由28家企业召集的法律论证会上，法学界泰斗江平、北大法学院教授姜明安等6名专家出席了会议。与会专家一口气指出了政府的数条基本错误：如果工商局是依据市政府的行政命令而不是依据相对人的违法事实而作出吊销证照的行爲，违反了《行政处罚法》，因爲法律规定只有违反了行政管理秩序的行爲才给予处罚，实施处罚行爲以事实爲依据，不是以政府文件爲依据，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在规划内、不属於政府重点支援的企业就要被关闭；违反了国务院发布实施的《促进産业结构调整暂行规定》，机立窑水泥企业属於限制类，可以改造升级，不能直接命令淘汰；行政机关作出责令停産停业、吊销许可证或者执照，应该告之企业有要求听证的权利，本案行政机关既没有告之有听证权利，也没有给予这种权利，违反了《行政许可法》；28家水泥厂当初成立政府全都批准，现在又以环保的理由，几乎在一夕之间关闭这些企业，是明显的滥用职权……
这给了这些企业家信心，他们决定据理力争。
春节期间，一些企业看著闲置的原料和大把的订单，忍不住偷偷开工。结果没几天就被发现，於是高压线再次被切断，群衆再次围在电业局门前。生活供电恢复后，企业再也不敢偷偷开工了。
对於老板们的问询，电业、工商等职能部门的答复是服从上级命令，只按上面的名单断电和吊销营业执照。找到上级有关部门，答复是具体问题应找具体负责部门，比如断电应找电业局。“感觉像面对一个无底洞，一拳打下去根本找不到落点。”企业的代理律师窦文烈对记者说。靠干活吃饭的企业职工急了，於是有了职工万人大签名的请愿书，一个个红手印触目惊心。
2月20日，窦文烈和企业家代表一起赶到郑州，向河南省高院递交诉状。但得到的答复是不予受理，并且没有出具不予受理裁定书。只有拿到不予受理的证明，他们才能上诉，否则正当的诉讼途径就走不通了。
企业的困境
企业目前的诉讼开支等各项费用已经超过了20万。面对记者“是否想过花了钱，最后却没有结果”的提问，企业家代表说：“钱白扔就白扔了，要不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损失的是几个亿呀。”他表示，一定要努力到底。
而工人们看开工无望，纷纷离厂，其中不少人去了山西等地的煤矿打工。因爲错过了春节过后的这段时间，当年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了。老板们发愁，如果拖得太久工人都走了，想开工都不容易了。
蒲东水泥厂是孟庄镇小蒲水村的一家村集体企业，因利用粉煤生産水泥，属於国家鼓励的固体废弃物综合利用专案，赶上了1997年国家允许建立窑的末班车。在蒲东水泥厂厂区，记者看到一辆空卡车停在院子里，原来是年前下的订单，并交了预付款，年后一直等著提货。据悉，年前蒲东水泥厂共收了180多万元的预付款，现在交不了货，但也无力退钱，因爲收的钱早已买了原料，300多万元的原料现在全堆积著。据粗略统计，28家企业堆积的原料就值一亿多元。
2002年，蒲东水泥厂投资150多万元购进了先进的环保设备，这几年，在环保上他们陆续投入了500多万元。现在设备闲置著，如果工厂不开工，设备就毫无用处，一拆就坏了，只能当废铁卖。
这几年爲了企业发展，蒲东水泥厂通过朋友和职工融资，现有外债1700多万元。据悉，28家企业几乎全有外债，多则2000万，少的也有几百万。“如果不是欠这麽多外债，我们也不用这麽急了，如果企业真倒了，我们比职工更麻烦。”
60多岁的朝阳水泥厂厂长刘清富做水泥企业已经近20年了，面对企业被关，他一个劲儿发急，不停地念叨，“刚投了800多万治理好了，怎麽一下子就关了。”
据介绍，2004年，当地政府已经关闭了20多条生产线，没有一分钱补偿，“一条生产线1000多万呀。”老板们说起来现在还很心疼。因爲当时每家企业起码有两条生产线，关掉一条还能继续生産，所以大家没说什麽，忍一忍就关掉了。但现在，停産关厂的命运就摆在面前。
受影响的不只是28家水泥厂，水泥业带动的相关産业如运输业、原料加工业、包装业、修理业等相关企业也出现大面积停産，约3万职工失业，连一些加油站都停业了。煤厂一直打电话问水泥厂什麽时候开工，因爲煤已经卖不出去了。
政府何爲
辉县水泥厂的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物质匮乏，爲了满足市场需求，地蛋窑应运而生，所谓地蛋窑，就是在地上挖个蛋形的坑作窑造水泥，简单易操作。地蛋窑容量小，而且産品质量没保证，但在当时完全卖方市场的情况下，地蛋窑的出现弥补了水泥市场生産能力的不足，所以很是兴旺了一阵。
随著市场发展，容量更大、稳定性较高的立窑出现了，1995年~1998年是立窑大发展的时期，这期间，没有任何政府命令，所有的地蛋窑都停止了生産，他们被市场淘汰了。而立窑，也从直径仅2.2米发展到2.5米、2.8米、3米，一直到3.2米。大窑比小窑稳定性好，生産的水泥质量较高，而且成本较低，当初2.5米就算大窑了，现在2.5米的窑则属於淘汰之列。近几年，辉县的水泥厂大部分都把窑的直径建到了3米。小窑渐渐自己退出了市场。
随后旋窑出现了。从技术上讲，旋窑的稳定性更高，生産出的水泥质量普遍高於立窑，但是目前生産成本高於立窑。如果成本能降下来，立窑的竞争力就很弱了。目前有些立窑企业开始建设现代化立窑，以期质量上可以和旋窑一较高低，但技术改造无疑增加了立窑的成本。国胜水泥厂厂长郭学福告诉记者，就他的判断，即使政府不干预，到2008年，立窑也会自动关掉一半。
根据河南省去年公布的政策，2007年年底前，要淘汰所有普通水泥机械化立窑生产线。企业家代表也告诉记者，他们的生産许可证到2008年1月就到期了。这也是新乡市关闭28家水泥厂的主要背景，只是把时间表提前了，没有给企业留下善后时间，损失惨重。有关人士表示，如果政府想关停小水泥厂保护环境，完全可以在环保上提要求，增加环保设备会提高企业成本，小厂承受不住自会关闭。如果政府对企业进行“点射”，一纸文件就可以取缔个人投资兴办的企业，效率似乎很高，但引发的负面效应无法预料。
记者采访有关部门，得到的答复是他们只是执行者，领导让做什麽就做什麽。
几经辗转，记者得到了几位元市领导的电话。记者连续拨打了近3个小时，或无人接听，或响过后被挂断，或是接通后一听是记者就立刻挂断，还有的不等记者说完就表示不归自己管。
2月22日上午，记者接受企业方的电话，说他们中一些人已经到北京向有关部门递交了材料。
从《行政许可法》到《行政处罚法》再到《行政强制法》等，一系列规范政府行爲的法律法规陆续和即将出台。中央党校教授辛鸣说，小水泥企业污染确实比较重，政府关闭这些企业从结果上来说是对的，但是从方式上看是错的。企业的存在是历史的、事实的，政府应该多设身处地爲企业考虑，树立服务意识，依法行政。辛鸣特意强调，现在一些地方政府表面是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但在行政理念和行政模式上并没真正做到贯彻落实。近年开始强调绿色GDP，地方政府不能单纯追求GDP的增速，但也不能藉口环保来影响发展，保护环境是爲了更好地发展，不能把两者对立起来。打著科学发展观的旗号，其实却损害了科学发展观。
2006年3月4日 《南风窗》杂志 作者：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