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方
背景
5月9日，河南郑州市民羊爱枝等六名丢失孩子的家长到河南电视台求助，随后，河南电视台派出"都市频道"记者付振中与家长们一起三进山西黑窑场暗访，5月19日播出专题片《罪恶的黑工之路》，电视台收到上千名丢失孩子家长的求助；6月5日，"大河论坛"出现一个题为"罪恶的'黑人'之路！孩子被卖山西黑砖窑，400位父亲泣血呼救"的帖子。400位河南籍父亲在帖子中写道：他们的孩子大多在郑州火车站、汽车站等地被人诱骗或强行拉上车，以500元一位的价格卖到山西临汾市、永济市等砖窑集中的地方做苦工。帖子描述了一群孩子被解救时的情景：在这些手脚并用、头发长得像野人一样的孩子中间，有的已经整整和外界隔绝了七年，有的因逃跑未遂被打残；有的孩子被监工用烧红的砖头把背部烙得血肉模糊，他们中最小的只有8岁……。
这一呼救贴出后随即在互联网上被广泛转贴，引爆了山西黑砖窑奴工丑闻；6月15日,胡锦涛、温家宝批示查处，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公安部、全国总工会组成联合工作组赴山西调查；6月17日，山西省临汾市洪洞县广胜寺派出所民警李定涉嫌渎职被拘留，随后又有5名当地政府人员因涉嫌渎职被拘留；6月22日，联合工作组在太原市举行新闻通报会，会上，山西省长于幼军向受害农民工及家属道歉；6月25日，河南、山西两省警方共从黑砖窑内解救出农民工532人，其中未成年人109人… …。
愤怒
政府的领导人们确实很愤怒，因为事件很丢人，因此，对违法者的制裁也不会手软。但，政府官员们在谈话中却在有意误导公众视线：山西黑窑只是偶然孤立事件，肇事者是个别黑窑的老板及其打手，另有少数地方官员渎职。听起来好像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根本与他们无关似的。对此，社会公众并不买账，互联网上一篇篇谴责文章几乎用尽了所有可用的中文字词，宣泄著悲痛和震怒。不过，在一轮热血沸腾，发出了心中愤怒之情后，突然发觉，这种愤怒太熟悉了，熟悉到禁不住开始对包括我自己的愤怒在内的这种全社会“愤怒”怀疑起来。
还记得2004年11月28日陕西铜川国有大煤矿陈家山煤矿瓦斯爆炸吗？166名矿工遇难。多名遇难矿工家属亲口告诉我，爆炸前一个多星期井下已经著火，工人们曾要求先灭火之后再下井。但矿长却为了超额完成任务得到40万元奖金，竟以开除相威胁逼工人下井，并声称，快点挖，把火甩到后面就没事了。矿长40万元奖金就这样毁掉了166条生命，并把166个家庭推入经济和精神绝境。当时网上发出了“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的怒吼！愤怒程度绝不逊於今次山西黑砖窑。
两个月后，2005年2月14日，辽宁省国有阜新矿业集团孙家山煤矿瓦斯爆炸，214人遇难。本来，该矿年生产能力90万吨，但矿业集团却下达145万吨年生产指标。於是，矿里为了降低成本居然将井下采掘作业外包并以包代管，矿人事科长收了8万元贿赂就把矿井外包给没有任何资质的包工队；而为了完成出煤指标，该矿又违反《煤矿作业规程》更改了井下设计，致使瓦斯聚集超标成为常态；在这种情况下，瓦斯检测器又失灵4个多月无人维修。终於，一个冒牌照明综合保护装置产生的火花引爆了等候已久的瓦斯。原来，在中国，工人遇到的夺命灾难并非躲在暗处防不胜防的暗箭，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那时，网上也曾发出震天的怒吼：谁为死难的矿工买单？有人还为214名遇难矿工建了个网上纪念馆。
http://cn.netor.com/m/box200508/m53163.asp?BoardID=53163#
2005年3月14日，黑龙江七台河私营新富煤矿瓦斯爆炸18名矿工遇难，年收入超过200万元的矿主彭国财居然是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他的两个办公室一个在矿井边一个在区政府办公楼里。面对连遮羞都不用了的官商勾结，全国舆论再次愤怒，网上的怒火烧的更旺，国家安监局长李毅中甚至扬言“要让黑矿主倾家荡产”！
5个月后的8月7日，广东省兴宁大兴煤矿透水又有123名矿工遇难，参与该矿分红的６５名股东的半数来自当地安监、税务、公安等部门，其中一名警察的股份竟达3000万元！这次，舆论照样愤怒，网上的怒火照烧，但却已经有了“例行愤怒”的无奈味道。
3个月后的11月27日，又是黑龙江七台河，国有龙煤集团七台河东风煤矿井下爆炸171名矿工遇难，而就在矿难发生前不到两个星期，该矿矿长马金光刚被评为全国煤炭工业优秀矿长，并受到表彰，东风煤矿更是连续三年黑龙江省安全质量标准化建设“明星矿”。舆论仍激愤，网上怒火照样烧，但，余音已全是无奈。
其实，早在2003年3月22日，山西吕梁地区孝义市驿马乡孟南庄煤矿瓦斯爆炸造成72人死亡后，新华社记者便曾经从山西太原发出一篇特稿，题为：《我们不要带血的煤》！可是，四年多过去了，在中国煤炭仍浸满著矿工鲜血的同时，又冒出了挑战人类尊严底线的山西黑砖窑奴工丑闻。
没人能阻拦舆论的哗然和网上的空前愤怒终将进入“例行愤怒”常态，但是，当政府故技重演，试图把黑砖窑丑闻的焦点误导到黑窑主和地方贪官身上的时候，每一个曾经对此愤怒过的人都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从带血的煤到要命的砖，这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呢？
反省
从1993年深圳致丽玩具厂87名女工在钢网封闭的宿舍内被烧死，到2007年上千名农民工在山西等地非法砖窑被长期非法禁锢做奴工；从数千万国企职工在改制的名义下被赶出企业沦为赤贫者，到每年成千上万名矿工为养家糊口而冤死井下……，十数年来，政府的经济增长目标达到了，更多的外国投资吸引进来了，更多的少数人先富起来了，先富起来的人又变得更富了。但是，在各地官员的包庇纵容下，雇主们对国家劳动法律的蔑视和挑战也在不断升级，中国工人合法权益遭受的侵害越来越令人发指，以至中央政府"建立和谐社会"的政纲也渐渐成了地方官员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十数年来，国家的劳动立法日趋完善。从1993年致丽玩具厂大火加快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出台步伐，到今年6月山西黑砖窑奴工事件被揭露前夕，全国人大常委会就《劳动合同法（草案）》向社会徵询意见正进入最后阶段，6月1日，山西省人大常委员会又刚刚通过了据说是中国第一部专门保障农民工权益的地方性法规《山西省农民工权益保护条例》。但是，现实中，中国工人权益状况并没有因为劳动法律在条文上的日趋完善而得到改善，相反，雇主们对工人权利的侵害却变得更加嚣张了。在雇主眼里，中国劳工正在成为一群会喘气儿的"工具"，在山西砖窑奴工们身上，窑主占有的已经不仅仅是"剩余价值"，而是他们所创造价值的全部。而这种将劳工视为创造利润"工具"的情况并非只在"黑砖窑"才有，在中国的一些产业和一些地区，劳工“工具”化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在煤矿井下瓦斯严重超标时，矿工们在"开除"的威胁下被迫下井；在粉尘浓度超标、能见度不足1米的宝石加工厂，工人们在没有任何防尘设备的机器上操作；为完成订货合同，玩具厂的工人被迫加班直至晕倒甚至累死在机器旁；在这些工厂里，为防止工人吃不消辞职或逃走，老板往往非法扣押工人的身份证，除每月给点儿零用钱外，厂方扣压工资的大部分。
我认为，形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就是近三十年来指导中国政府制定经济发展政策的"邓小平理论"。
什么是“邓小平理论”？
所谓"邓小平理论"用三句话可以基本概括：即：1，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2，稳定压倒一切；3，发展才是硬道理。1962年，中国农村广泛闹饥荒，一些地方的农民搞包产到户自救，对此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做法，邓小平在党内争论中用"白猫黑猫论"表示支持，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掌权，"猫论"便成为了各级政府制定经济发展政策的依据。1989年后，邓小平又提出"稳定压倒一切"并据此开始铁腕统治。1992年，邓小平南巡提出"发展才是硬道理"。此后，邓的三句话便并驾齐驱成为国家经济发展的总方针。
为了应付饥荒以及为了把国家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引上经济建设轨道，"猫论"临时应急的效果是明显的；经济发展事关柴米油盐国计民生，当然应该成为政府决策的重点。可当"猫论"成为国家的政府经济决策的长期的战略依据后，它便迅即成了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急功近利，无法无天的最佳藉口，当“经济发展”，尤其是不择手段急功近利的经济发展成为不容挑战的“硬道理”之后，“人”便不可避免地沦为了经济发展的“工具”。此时，拥有政府权力且无法无天的白猫黑猫们抄起"稳定压倒一切"这把尚方宝剑，便如入无人之境了。不管是国有企业工人争取合理的买断补偿，还是外资企业工人争取合理工资，抑或是因公受伤或患职业病的工人争取工伤和职业病待遇，只要不合当地政府官员的意，或者影响了官商勾结的共同利益，便会被冠以"破坏稳定""影响发展"的罪名进行打压。
“邓小平理论”之危害
90年代以来，国家经济发展在邓理论的指导下渐成脱缰野马，十余年来，政府为了保持10%的GDP增长速度，置环境污染、土地滥用、资源浪费、贫富分化、治安恶化，道德沉沦等沉重代价於不顾，曾经被封为"国家的主人"、"企业的主人"劳工阶层只能为了基本的生存而挣扎。劳工在国家二十余年经济发展过程中承担了大部分代价和成本，但他们的生存条件非但没有与经济发展同步提高，反而经济和社会地位愈见低下。在数千万原国企职工沦为失业者的同时，正在成为“工人阶级”新兴力量的农民工，不但备受资本和官僚的双重剥削，更因户籍制度而受尽社会歧视。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农民工工资在十余年间仅增长了35元人民币，每年在煤矿事故中丧生的矿工多达6000余人，而这还仅仅是官方的统计数据。
"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可以不计社会和环境成本，身为普通百姓的"黑窑主""黑矿主""黑厂主"为什么在开黑煤窑，黑砖窑，黑工厂时，要顾及工人的生命安全和尊严呢？既然政府的公权力可以被官员随便利用，并在"猫论"的保护下化公为私发财，普通百姓为什么不能"不管非法合法只要能赚钱致富就是好办法"呢？既然政府官员可以利用权力将数千万国企工人赶出企业大门，并置他们的死活於不顾，然后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身价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的企业主，那么，身为普通百姓的各类雇主们为什么不能把身患职业病的工人赶出厂并拒绝赔偿呢？
是的，哪些与山西黑窑为邻的村民们应该
受到谴责，因为他们竟容忍如此非人性的惨剧每天在身边发生且不站出来揭发。但我们又不能不问，既然包括警察和劳动监察员在内的政府官员可以利用职权贪赃枉法，对奴工家属的呼救声不闻不问，普通村民百姓又能怎样呢？在中国，发展经济已经成了一切社会丑恶现象的遮羞布。守护著这块遮羞布的各级政府官员们，在尽力捞好处的同时，手里操著"稳定压倒一切"这把快刀，随时准备对敢於揭开遮羞布的人手举刀落。在这个善恶，好坏，黑白，是非被人为颠倒了的社会，一个普通村民除了沉默不语以至见怪不怪，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有机会趁火打劫乘机捞一笔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呢？… …。
在"邓小平理论"的大背景下产生山西砖窑奴工丑闻并不奇怪。事实上，在信奉“猫论”的人当中，羡慕窑主有本事以这种手段赚钱的大有人在。在"稳定压倒一切"和"发展才是硬道理"政治高压之下的中国，因依法争取自身权利和揭露贪官污吏而被套上"扰乱社会秩序罪"，失去人身自由，甚至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谁又会为了管他人的闲事而无端端给自己惹麻烦呢？二十多年来，政府就是这样在整个社会制造著病态的攀比和残酷的竞赛，制造著面对病态和残酷行为时的冷漠并使之深化和泛化，中国社会就是这样被人为的一步步非人性化著。
这，就是够聪明但却不够胸怀和智慧的邓小平及其理论带给中国人民的灾难！这，就是用一个人的“聪明”奴役13亿人智慧的后果！而最令人担忧的是，绝大部分怒斥“黑矿主”“黑窑主”和“黑厂主”的人都是邓理论的忠实信徒！
改弦更张走出邓理论
邓小平是个公认的“聪明人”。但是，如果邓小平在够聪明的同时兼具政治胸怀和智慧（而非小聪明）的话，在78年成功以“猫论”把国家从政治斗争漩涡里拖出来后，就应当适时以法治取“猫论”而代之；1989年后提出的就应该是“建立和谐社会”而非“稳定压倒一切”；92年南巡提出的就应该是“以人为本”而非“发展才是硬道理”，最少也应该是“健康发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历史真能如此回头从来，中国各级政府官员的贪污腐败便不会像今天这样积重难返，并成为中国最大的制造政治和社会不稳定的群体；中国数千万国企工人也不至於像潮水般沦为赤贫者；中国外资企业的工人也不会在饱受职业病危害时没人管；支撑国家经济命脉的煤炭的“含血量”也不会如此之高；自然环境遭到的破坏也不至於如此彻底；毒奶粉，毒鸭蛋，毒鱼，毒盐，毒水，毒油，等等，等等……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全面的危害著社会；“黑砖窑”“黑煤窑”“黑工厂”也不会发展到今日这种无处不在的地步；中国工人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沦为政府决策者发展经济和企业雇主们实现利润的会喘气儿的“工具”！不过，历史的词典里没有“如果”，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把社会健康发展的期望寄予任何个人的聪明和智慧。
邓小平理论，即："猫论"，"稳定压倒一切"，"发展才是硬道理"，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近30年间，不但庇护著无数贪官污吏并使他们最终得以壮大，以至中央政府的反腐败成了笑柄，更养育出了无数"黑矿主"，"黑窑主"，"黑厂主"，不断残害工人的健康和生命，挑战人类的道德底线。对於中国广大的劳动者来说，“邓理论”30年所造成的危害跟毛泽东的"文革"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山西黑砖窑丑闻不过只是冰山一角，中国政府如不改弦更张抛弃陈旧过时的“邓小平理论”，共产党没前途事小，中国将被带进深渊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