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在豆腐串上的希望, 与下岗职工一起生活的日子

2002年01月31日

作者: 时寒冰

前言

一直想写一篇有关下岗职工的报导。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渡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刘欢的这首《从头再来》是能够强烈震撼我的心灵的为数不多的歌曲之一。下岗职工,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曾经任劳任怨地工作,他们曾经废寝忘食的努力,他们曾经兢兢业业的追求,但转眼间,一切都成为昨天。他们过去大都在国营企业里工作,没有我们拥有的烫金学历,也没有我们所拥有的年龄优势。今天,他们不得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带著沉重的家庭负担和我们一起竞争。

下岗职工,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但由於太熟悉了,我们反而离他们的世界远了。他们有著与我们一样的身躯和双手,有著和我们一样的理想和追求,他们是值得我们关爱的一个群体。当人们伸出关爱之手,下岗职工们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点安慰,还有一种亲切而持久的勇气……

豆腐串支撑起来的家庭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了。

冬天的太阳柔和的照耀著,但无法驱散的凉意还是使人们不得不裹紧棉衣。我来到河南省安阳市和平路居委会,居委会很穷,没有办公地点,就设在了主任刘宪英的家里。刘家也很穷,破旧的院落没有丝毫的装饰,参差不齐的砖块裸露在外面,与斑驳的墙壁一起记录著这个院落遥远的历史。

我没有想到的是,刘宪英本人就是一个下岗职工。她的丈夫和她几乎是同时下岗的,孩子上学还没有回来,刘的老母亲躺在病床上。刘宪英一脸愁容。刘下岗后,竞选上了居委会主任,每个月有200元的收入,但杯水车薪,生活依然非常艰难。刘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得知我的采访意图之后,她就亲自带我去徐秋丰家,一个靠串豆腐串为生的家庭,一个清贫但从没有放弃希望,一个懮伤却时时充满关爱的家庭……

1991年,徐秋丰所在的厂被主管部门抵押出去,当时刚满30岁的徐秋丰在下岗一词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下岗了,同时下岗的还有和他在同一个厂工作的妻子郭改霞。离开从16岁起就一直工作的单位,徐秋丰心里空荡荡的。厂里的领导让他们在家里等候消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10年。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很听话的在家里等,带著渺茫的希望,苦苦地等待著,可是,生活不允许他们等下去啊!孩子要上学,老母亲需要照料,他们平生第一次不得不面对现实,以失业者的身份走入社会,在那个观念还比较保守的年代,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做大生意没有本钱,徐秋丰就和妻子批发一些酱油、醋、咸菜之类的来卖;租不起房子,他们就给别人交些钱,在人家的摊位旁边支起一张旧钢丝床。他们按时交纳卫生费、地摊费,即便是这样,也常常面临著被驱逐的威胁。干了几个月以后,徐秋丰和妻子发现基本上不挣什么钱,就尝试做别的生意。1992年,他们和豆腐串结下了不解之缘。

豆腐串在当地虽然是很不起眼的一种小吃,做起来却很费功夫。先要去豆腐坊排队买豆腐干,切成方块,然后在每小块的两面各划9刀,用竹签串起来,放到火上烤干,最后用油炸,出售……这些程序都需要比较熟练的技术,徐向做豆腐串生意的人请教,人家不肯说,徐秋丰就和妻子一起琢磨、试验,慢慢掌握了要领。但他们找不到摆放摊位的地方,苦苦地请求别人,挪出一小块地方,为了这一小块地方,他们每月都要向摊主交纳一定的租金。

当他们参加工作时,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站在街上叫卖豆腐串,那是他们不得不克服的障碍。对他们来说,体力上的劳累还可以忍受,最怕碰见熟人,见到熟人的时候,只好远远地把头低下来。曾经有一个朋友对他说:"你怎么能干这样贱的工作?"

除了苦笑,他又能说什么呢?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可供他选择的路实在是太少了。1993年冬天,他们租用的摊位搬走了,徐秋丰和妻子又被迫停了下来。临近的一个卖豆腐串的摊主说,你们给我串豆腐串吧,我给你们钱。

去豆腐坊

徐秋丰和妻子只好放弃卖熟豆腐串,著手加工半成品。

他们每三天去豆腐坊购买大约50斤豆腐干,带回家里加工。由於做豆腐干的豆腐坊很少,他不得不在凌晨2、3点就出发,站在露天的院子里排队,一排就几个小时,遇到刮风下雨下雪,也都是如此。下雪天,就穿著大衣,蜷缩在外面放著的钢丝床上等,冻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需要把太厚的与太薄的挑拣出来,因为这样的不能做出好的豆腐串,人家就有可能拒绝接收。50斤豆腐干需要挑拣3个多小时。

为了体验生活,在冰冷的夜晚,我和徐一起骑自行车去了豆腐坊。豆腐坊离徐的家很远,我骑车跟在他的后面,很久不骑车了,我总跟不上,徐好几次放慢速度等我,他心里急啊!寒风扑面打来,一个劲儿地往身上钻,徐把领子竖起来,佝偻著身体往前走,我却是汗淋淋的。

半小时后我们终於到达。我在风里等他,看他一块一块很认真地挑选著。豆腐坊的老板对我说,他这个豆腐坊养活著几十个下岗家庭,徐是他的老顾客之一。我看到外面放著几张钢丝床,真难以想像他们在寒冷的冬天能够躺在上面睡著。

徐极认真的挑拣著,我在外面等他,天很冷,我忍不住来回走动,试图减轻一些寒冷的感觉。几个小时的等待把我冻得直打哆嗦,腰酸腿疼的。徐终於挑拣完了,他认真打好箱子,放在车子上,然后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回去。我早已没有了力气,咬著牙硬撑到了徐家。

徐的妻子和老母亲都在家里等,他们接过豆腐干就开始干起来。做豆腐串是细活,比如烘烤,烤晚了,一旦上冻,前功尽弃。烤过了不行,烤轻了也不行。豆腐串放在火上,就如同心放在火上,不时的就要去看看,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我很少见到他们能真正地有像样的休息。而且,一年四季,他们都这样没明没夜地操劳著。

平凡而伟大的爱

尽+他们做的豆腐串比别人家的大,苛刻的老板有几次还是拒不接收,他自然挑出了许多毛病。在回家的路上,两口人难免会互相埋怨几句,退回来一次意味著三天的辛苦白费,意味著几十元的本钱付之东流。两个人都明白,这并不是对方的过错,最后,他们相拥而哭,在这样艰难的日子,更需要手牵手,一起抵挡风雨,一起向前走……

50斤豆腐干需要3天才能干完,挣到30元钱左右的加工费。为了这些养家糊口的豆腐串,徐的老母亲从来没有享过福,孩子也从来没有闲著过,回家就干活。徐提到这些的时候,显得非常伤感。

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也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个家庭充满了关爱,但却没有表达关爱的机会。一次,孩子突然提起能不能不再穿豆腐串了。孩子大了,受不了这种压力。徐掉泪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大了,别人过生日的时候,都要送小礼物,自己的孩子却拿不出钱来,而且,从上学到现在,从来没有带别的孩子到家里来。徐一夜没有合眼,但还是决定把豆腐串做下去,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依靠,他说,趁著现在还能干,就多做一些。

徐给我谈到他母亲去年这时候的一场病。老人家80多岁了,每天还坚持穿豆腐串,由於劳累,2001年春天,老太太病倒了,徐和妻子把老母亲送到了医院,5天花了3000多元,老太太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医院了,住不起啊,辛辛苦苦一年才挣4千元钱。徐扭不过倔强的母亲,就买些药提前出院了。

在徐的家里,不管是他的母亲,还是刚刚放学回家的孩子,都是不停地干活,他们熟练地穿起豆腐串,穿起他们沉重的依托,穿起他们艰难的希望。在桌子旁边,我看见徐的母亲,拿起一块块豆腐干,认真地穿著,微弱的阳关透过门窗破旧的玻璃,柔和地洒在她的身上。我突然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这种神圣的感觉来源于他们为了维持生计而做的努力,还是来自于他们脆弱但顽强的生命,还是来源于他们之间那种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平凡而伟大的亲情?我不知道,或许,这个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在风雨中前行

一天晚上,7点多,看新闻联播的徐突然转向我。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属於什么呢?"他静静地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不清不白没有了工作,别人说我没有下岗证,不属於下岗职工,厂虽然关门十年了但没有倒闭,我也不属於失业,什么照顾都没有。"

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下岗职工得到妥善安置的消息,镜头前的下岗职工都甜蜜地笑著。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竟然回答不上来,只好默然,他也没有再继续问我。但通过接触,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担心:孩子很争气,学习一直很努力,现在上高二,不久就要考大学了,既希望她考上,也害怕她考上,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而且,购买豆腐串的摊主所在的位置明年就要进行城区改造,许多房屋都要拆迁,能够销售豆腐串的市场也就要消亡了。从 1992年到今年一直持续了近10年时间的豆腐串生意,相应的就要结束了,徐将再次面临没有饭吃的危险。自己慢慢地也会老,也会生病,也有不能干活的时候……

看著徐的担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担懮归担懮,活还得干。做豆腐串的刀具坏了,徐赶紧动手修理,妻子端上来的饭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饭慢慢地凉了,徐还在不停地忙碌著。

也许是累的,也许是对前途的懮虑,徐的母亲突然手不会动了,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了。老太太躺在了床上,但她死活不愿意去医院看病。老太太对我说,没有事儿的,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的,很快就好了。老太太为了让屋里的人相信,还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但那笑很勉强也很苦涩,里面包含著对前途的懮虑,也包含著对亲人的爱,也有对生活不屈的信念……

这次采访使我深深认识到,尽快建立起完整而系统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多么的重要!这个体系的建立,不仅能给社会带来稳定,更重要的是,他使人们免除了许多后顾之懮,能够更加稳步地前行,能够享受到更多的人生乐趣……

临走的时候,我留够路费,剩下的一点钱都给徐留下了,徐不肯,我冲他发火,他才肯收下。走在平安路上,我听到音像店里传来的《从头再来》的曲子:"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祝福,愿他们找到通向幸福的那条路,一路走下去。



《中国》2002年第六期

2002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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