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手稿招致祸端——农民作者刘瀑阳的惨痛经历

2003年07月14日
祁胜勇

徐水县农民刘瀑阳,因写了一篇反映乡村干部在工作中简单粗暴、伤害农民利益的报告文学而惹祸上身,屡屡遭受打击报复,他的家被搜查,手稿被抢走,信件被截留,本人也受到审讯、谩骂等一系列人身迫害。

因一篇没有公开发表的私人手稿而获罪,实为当代奇闻。

被截留的信件与被搜缴的手稿

刘瀑阳今年64岁,河北省徐水县崔庄镇南邵庄农民。他爱好写作,在保定文学界小有名气,1988年和1989年曾两次获省级报告文学奖。

因为爱好文学,刘瀑阳一生坎坷,但他痴心不改,直到晚年,一直笔耕不辍。

就在他以文自娱、安度晚年时,2000年,又一次人生风波因写作而生。

1999年冬天,他根据耳闻目睹的一些现实状况写成一篇报告文学,文中反映了当地乡镇干部在“三提五统”收缴过程中存在的方法粗暴、伤害农民感情、破坏干群关系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并提出了自己对乡村政权建设的一些探究和思考。

2000年1月17日,经过几个月的采访和反复修改,长达6000字的报告文学成稿,他把此文以挂号信形式寄往南方一家报社。

稿件寄出,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刘瀑阳开始反复打电话催问,但直到3个多月后,报社仍肯定地答覆:稿件没有收到。

刘瀑阳除了写作、种地,还代理县邮局在南邵庄的邮政业务,挂号信就由自己亲手寄出,应该没有问题,但报社却没有收到自己的稿件,他感到十分蹊跷。

但随后一件更为突然的事发生了,2000年5月12日,6名崔庄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闯入刘瀑阳家,声称要查抄淫秽书刊。刘瀑阳辩解,自己经手的报刊都是给县邮局代理,都是正规报刊。并通过和县邮局电话联系,让“综治办”的人对自己的说法进行了核实。

但“综治办”的人还是坚持要对刘家进行全面搜查,一位负责人向刘瀑阳出具了证号为“080”的检查证。

虽然懂得法律常识的刘瀑阳了解“综治办”出具的检查证不能当成搜查证使用,但为了息事宁人,只得让他们进屋。

这些人翻箱倒柜,淫秽书刊没有找到,但最后,他们在一个抽屉里搜出了报告文学的手稿。

“就是它!”看见手稿,“综治办”几个人都眼睛一亮。

*荒唐的审讯*

手稿搜出,“综治办”的人当即对刘瀑阳进行了询问,并做了询问笔录。

“综治办”的人要刘瀑阳承认,这是篇反党反革命的文章。刘瀑阳拒不承认,他坚持,自己只是想通过写报告文学向党和政府反映基层政权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反党反革命根本挨不上。

但“综治办”的人不听辩解,强行把手稿搜去。

接下来,“综治办”的人又两次来到刘瀑阳家,对其严厉询问,要求刘瀑阳写出简历、出身,并反复要求刘瀑阳说出其“反党”动机。

接连三次穿“官衣”的人闯进家来,给刘家带来了极度的紧张与恐惧,刘瀑阳的老伴王玉珍,一生跟随刘瀑阳历尽劫波,多年前曾和刘瀑阳一起被公社干部捆、打、关押,精神已有些失常,这次,不知丈夫又因为写文章惹出了什么祸端,吓得惊恐万分。

无奈,刘瀑阳对“综治办”的人讲,你们别来家了,我去镇里。

在镇里,刘瀑阳接受了一场更为滑稽的审讯。

“综治办”负责人气哼哼地说,你说我们人浮於事,养了一百多口子人,你挨个数了吗?差了数儿算谁的?

你在一篇文章中写世界妇女大会上,大家聆听美国总统夫人的发言,还“聆听”,还“夫人”,对美帝国主义能用这样的词吗?

三提五统收不上来,我们吃什么?

对这位负责人的审问,刘瀑阳一时无法回答,他只是解释自己文章中的一些事实,他说,×××一个傻子,是个残疾人,×××穷得孩子裤子都穿不上,怎么还逼他们交三提五统?他们应当是镇政府救济的对象嘛!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改进工作作风,你们是怎么做的,镇里怎么能抓农民、打农民、关农民?

这位负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气哼哼地说,你这稿子牵涉20多个人呢,回去等著镇政府起诉你吧!

*谩骂与围攻*

遭受了多番屈辱审讯的刘瀑阳满腔忧愤,他回家把自己使用了多年的笔狠狠折断!不写了,报告文学、小说、杂文,什么都不写了!

刘瀑阳焦躁不安地等著法院的传票,但3个月过去了,传票没有来,到来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

2000年9月14日,《河北农民报》发表了一封群众来信,徐水县崔庄镇南邵庄一名叫刘体的大学生反映,因为家里和村里存在土地纠纷,三提五统没交足,村里据此不给办户口迁移手续。报社对这一情况进行了核实,村里答覆这是镇里的规定。


报纸刊出的半月后,马蜂窝炸了,村干部的怒火都烧向了刘瀑阳!

村主任、村支书、村会计几家老少一起上,轮流围住刘瀑阳家破口大骂,从9月30日到10月3日,刘瀑阳困在家中,被整整骂了4天,一名干部家属还要拆刘家的房子,幸被人拦住。刘家一家人气得直哆嗦,信是刘体反映的,而且情况属实,你们来我家骂什么?但他们刚想分辨,就被骂回来。最后,一名村干部闯进刘家,抢走了1997年刘瀑阳三次给村干部曝光的《河北农民报》,这上面有三篇刘瀑阳写的曝光材料,反映了刘瀑阳因为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自家宅基地因此被村里占用盖成了大商店,“文革”后宅基地不归还,大商店反被村干部长期占用的事。

“让你能写,让你曝光,让你整天戴个大眼镜子!”村干部一边搜、抢,一边叫嚷。

村里人看不过,有年轻人出来“挡横”,“明明是刘体反映情况,又没署刘瀑阳的名,你们怎么知道是人家写的,你们讲理不讲理?”这伙人才悻悻退去。

花甲之年的刘瀑阳欲哭无泪,又气又辱,双耳失聪,突发心脏病;老伴精神病发作,生活不能自理!

*刘瀑阳是“刘曝光”?*

在徐水县,特别是崔庄镇一带,刘瀑阳知名度很高,“是个人物。”

刘瀑阳能讲一口标准的北京话,戴著眼镜,举止温文尔雅,在农民们中间显得十分另类。他生於南邵庄,世代农民,但在幼时被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叔父带走,在北京读完了小学、中学,后来考上中专,因母亲病重,又返回南邵庄伺候老母、种地。

中学时刘瀑阳就开始了文学创作,一开始他搞的是儿童文学,在几种权威的儿童报刊都刊发过作品,曾得到一些专家的重视,“文革”前夕,一家出版社曾计划出版他的个人儿童文学作品集。

他返乡后因为有文化,做过一段时间临时教师,后来因为给《人民日报》写信,得罪了领导,又回村当农民。

随后“文革”来临,因刘瀑阳藏有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书《静静的顿河》、以及保留著被“打倒”的原北京市委书记邓拓的复信,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直到1979年三中全会后“摘帽”。当“反革命分子”期间,刘瀑阳被村里监督劳动改造,其中屈辱血泪斑斑。

平反后,刘瀑阳又拿起了笔,但对写作的热爱很快又给他带来了麻烦。1982年,他在《保定日报》“莲池”副刊发表了一篇讽刺官本位的小小说,没想到当时的村干部对号入座,认为是这个“老反革命分子反攻倒算”,当时“文革”的流毒尚未肃清,公社组织了对刘瀑阳一家的捆打、批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瀑阳“利用手中笔攻击干部”在当地挂了号。

此后文学兴盛,刘瀑阳一度离开南邵庄,在市、省两级文联打工,帮助工作,期间写出了一些在省内有影响的作品,他的《五百罗汉听如来说法》还选入了河北新时期优秀报告文学选。

但刘瀑阳的农民身份无法改变,他又回到了南邵庄,先是经商失败,无奈只得重新当起农民,写小说、杂文。

因为村里不还他在“文革”中被强占的宅基地,他多次向《河北农民报》写信反映,《河北农民报》调查核实后,将信件刊出,一时让“镇里、村里下不来台。”

最让镇里恼火的是1998年9月,省里一份刊物发表了一篇歌颂一名镇领导的文章《浑身是胆雄赳赳》,不少农民见了意见很大,“许多都是没影儿的事。”他们向刘瀑阳反映,让他把真实的情况反映上去。刘瀑阳因为经常找镇里,也熟悉这位领导,於是就把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写成材料寄给了编辑部。过了不久,省里、市里来人调查,闹得沸沸扬扬。

从此,刘瀑阳成了当地一些干部的心腹之患,“这个刘瀑阳是个‘刘曝光’,有他写稿乱捅,镇里、村里就不安生”。

*市长的信和县里的处理*

被围攻事件过后,刘瀑阳病倒了,镇里、村里也“安生”了一段时间。但刘瀑阳从床上能爬起来后,再次拿起了笔!

他开始向有关部门写信,反映自己所遭受的迫害和不公正对待,但许多日子过去了,音信皆无。无奈,他再一次提笔,上书省政府领导。

2002年5月12日,县里一位领导和镇干部一起来到了刘瀑阳家,“下访”。

这次他们很客气,对刘瀑阳说,你不要闹了,镇里也不容易,收不上“三提五统”怎么发工资,怎么干工作?

和风细雨的解劝让刘瀑阳有点“受宠若惊”,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他的气还是消了一半。

两天后,县信访局一位干部又来了,这次,他拿来了一封信和一份调查表,信是保定市市长王昆山写的———

瀑阳同志:

您好。你写信反映的有关问题,钮茂生省长非常重视,并批转我们认真调查、了解、处理。我已批转徐水县委、县政府领导,高度重视、认真处理,现将徐水县委调查情况的汇报,一并附上,并责成县领导登门徵求意见,望你有什么问题和意见,向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反映,以求及时解决。顺致问候,并祝全家安好!


王昆山

2002年5月6日

捧著市长的信,刘瀑阳读了三遍,全家人感动得大哭,但当拿起那份徐水县信访局的调查表时,刘瀑阳又傻了————这份调查表的“调查情况”栏已经填好,只等刘瀑阳签字。

“调查情况”称:

经调查了解,2000年5月10日,镇政府接到群众举报,刘瀑阳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镇政府派工作人员要回了手稿,情况属实。

2000年10月,刘瀑阳因在农民日报发表一篇反映学生上大学、被村里刁难的文章,支书父子、村主任、会计夫妇几次找到刘家,发生口角、对骂、拉扯,未发生殴斗。刘突发心脏病无据可查,由此致其妻心惊胆怯,但精神未出现失常。刘瀑阳听力基本正常,其右耳听力下降属老年性耳聋。

其道路问题是(19)65年公社供销社建二级站时所占,同时在刘家西边开一条道与其他两家共用,现刘家前边集体盖的商店由村支书刘鸿恩占用。

徐水县信访局

2002年5月12日

县信访局的答覆意见中称,将加强对各级干部的教育,改进工作作风,对群众反映的合理问题认真解决。

刘瀑阳看到这个“调查情况”气炸了肺:什么群众举报我写了报告文学,你们不截留我的信件你们怎么知道?我个人的手稿为什么称镇里“取回”?明明是《河北农民报》上发表的文章说成是《农民日报》,强占地基的日期发生在1967年“文革”时,为什么说成1965年,这是什么调查?

结果什么结果都没有。刘瀑阳去镇里要手稿,镇里不给;反复要求县、镇领导解决“文革”中被强占的宅基地,部分解决也行,但仍没有结果。

*谁在截留我的信件?*

有了市长的亲笔来信,刘瀑阳的境遇并没有改善多少,反而成了村里一些干部的笑柄,有人气他:“去找省长、找市长啊!”

与冷嘲热讽、威胁谩骂相比,刘瀑阳最苦恼的还是没有通信自由。

几年前,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自己的信件常常丢失,不是自己发出的信件对方收不到,就是外界的信件自己收不到。无奈,他托关系代理了县邮局在南邵庄的邮政业务,一份钱不挣,他也要干,因为他几乎是这个村里与外界书信来往最多的人,只要能保证自己的信件不丢失,每天麻烦点自己的心里也塌实。

刚开始好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不行了,每年自己经手上万份信件、报刊几乎无一差错,可自己的信却不行,信寄出去,打电话问,对方还是常常收不到。

刘瀑阳怀疑,自己寄出的信都被扣下了,如果不是这样,镇政府怎么能来抄家,他们为什么知道自己手稿的内容?

从此他的信就不敢在徐水县寄了,需要投稿、给亲友写信,他就骑车去外县,好在这里三县交界,离容城、安新两个县的邮政所都不远,不过赶上下雨、刮风就难了,十几里路对一个60多岁的老人是一段不近的路程。

到外县发信,信可以寄出了,但收信却没有办法,外界寄来的信件刘瀑阳还是经常收不到。前两个月他写了一部中篇通俗小说,寄给了上海一家杂志,先是备用,后来退回来,但等了两个月还是没收到。刘瀑阳很难过,因为,这个篇幅很长的作品重新写一遍,要花费很大的精力。

非典期间,他挂念在北京的堂兄,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是堂嫂接的,堂嫂在电话里哭起来,因为,堂兄已经去世3年了,她责怪刘瀑阳,兄弟,你堂兄临死前给你写了信,他死后我又给你写了信,你怎么就不回个话?

刘瀑阳闻听此言,老泪纵横。

不能畅通地通信是刘瀑阳现在最苦恼的事。有人在截留他的信件,他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现在有文化有思想、懂法律政策的人很多,给各级领导给新闻单位写信反映情况的也多,徐水县、崔庄镇好些情况并不是我刘瀑阳一个人捅出去的啊!更何况,好多反映情况的人要求并不高,只要政府能依法办事,给群众及时解决问题,谁没事去告状啊,也许自己还会写稿表扬他们。


燕赵都市报 2003-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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