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工的人生片段:想尽办法买最便宜的肉吃

2006年02月12日

    工地
   
       关於过去,回想中的敍述总是可以轻描淡写。站在最新的时间刻度上,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日子是一天一天过来的,作爲真实的演员,是那麽容易出神,只记得自己所处的位置 ,我在杭州,我在文一路,我在公园的石凳上,我在抽水马桶上。像是不知不觉地突然来到这里。无论如何,人们不会忘记自己的底子,自己是从哪一条根上长起来的。我的家乡有一句土话,大多数用在有人忘乎所以的时候,说出来时具有提醒的作用,那就是:你忘了吗,你是在哪棵南瓜藤下长起来的?我的家庭算得上一个建筑世家,我父亲和几个叔叔、两个兄弟,都是砖瓦匠。五六岁的时候,在建筑工地的毛竹脚手架上,我已经能健步如飞,一次能搬动三块砖头,爲此,作爲建筑公司工人的父亲眉目舒展,他的接班人正在成长,并且在建筑工地上玩得有滋有味。父亲的工友们爲此夸赞,好一块顶班的料。
   
      一种手艺的世代相传,是那样自然,它甚至不是被选择的结果,而是附著於所有命运与它相关的人群之上,顽强地深入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随著我的两个兄弟继承了父亲的手艺,父母的愿望産生了变化,第三个儿子最好不要再走这条老路了,爲此他们忧心忡忡。
   
      在大人的教导和期望中,如何走出旱涝交加的土地,成了我少年时代唯一值得一说的作爲。在今天看来,当时人人羡慕的所谓成爲城市人已毫无意义。生活的合成力把我推向应该出现的地方,我延续了自童年起就与工地结下的不解之缘。1995年冬天,我在上海浦东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度过了一个半月,拉砖车,开吊机,挣了整整五百块钱,刚好对付过一个惶然无计的春节。
   
      1999年和2000年,我在我的兄弟打工的建筑工地上度过了一段难挨的时光。这是一种难堪的回归,我经常回想童年时在工地上饶有兴致地把砖头搬来搬去的情景,真有宿命的意味。糟糕的是,我无法利用体力在工地上挣出更多的钱来。
   
      当地人看到工地上有个戴眼镜的人,有点好奇,有人问我的老乡们,那个挑砖头的老大不小的小伙子怎麽戴著眼镜,看起来那麽老相,不像是考不上大学刚出来打工的人啊。
   
      我的老乡们很给面子,他可不是挑砖头的人,他是在体验生活,过些天就会飞走的。
   
    狼狗
   
      我要飞到哪里去,我没有想过,来自老乡嘴里的这个词,飞,它本身所具有的诗意,让我微笑了。飞,天空中有一只鸟影掠过,我站起身来扇动几下又酸又累的双臂,对老乡说,来,用你的砖刀把我的手臂敲成扁薄的形状,我的确想飞飞看。
   
      富阳秋丰村,刚好在淳安到杭州的公路边上,富阳市区的边缘,这里聚集的淳安手艺人真多,我们对秋丰村的村民开玩笑说,如果在可能爆发农民起义的年代,我们淳安人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占领富阳市政府,所以,你们要对淳安人好一点,要给我们活干,不要欠我们的工资。
   
      正是秋天,秋丰村这个村名让人怀念家乡,秋丰,丰收的秋天,但是手艺人顾不及乡下家里的秋收,他们说,那些不值钱的活自有老人和女人们忙活,我们的秋收是在工分本上多画几个圈圈,一个圈四十块,年关做个乘法算术,就要回去过年了。
   
      我把秋丰村的工地当作渡船,大约每半个月进一次杭州城,在劳动力市场转转。我和二哥挤在一起住,省得在杭州租房子。大伙儿也挺照顾,空的时候我自己主动去爲他们挑几担砖头,另外一个任务是,除了早饭之外,爲七个人烧好中饭和晚饭。东家爲了省事,不供饭,在工资之外加五块钱的伙食费,几个人加在一起是三十来块钱的伙食标准。做好这两顿饭需要精打细算,荤菜不能缺,富阳肉摊上的猪肉是分类卖的,肥肉条、肉皮、猪头肉,想吃鸡肉就更好办,菜场里有一种叫做鸡壳的东西,顾名思义,就是整鸡割下腿和翅,剔去肉脯之后剩下的部分,不到四块钱一公斤,大家赞不绝口,好东西啊,价廉物美,这难道不是鸡吗,与馆子里的鸡肉有什麽区别?
   
      最便宜的是猪肺,论个卖,才一块五一个,大家一致同意多多采购,并且找到了吃猪肺的理由,吃啥补啥嘛,一帮人都是烟鬼,多吃猪肺,一天抽两包都没事。抽烟抽得最凶的文礼说,一直吃到我们的肺都成了猪肺爲止,烟就可以放胆抽了。
   
      有一天去买猪肺时,已经被别人买走了,中午大家都很失落,今天没猪肺,有人说,良贵你跟肉摊老板说说,要他每天给我们留著。
   
      和肉摊老板打了招呼,每天上摊仅有的一个猪肺被我们订购了,我接连几天都去菜场拎一个猪肺回来。肉摊老板也高兴,因爲有些日子猪肺卖不出去,现在不用愁了。这样过了十几天,肉摊老板叼著香烟,把包好猪肺的塑胶袋递给我,眯著眼问道:哎,你们家是不是养了一条狼狗?
   
    爱它,就吃掉它
   
      士兵没当过兵,他说,我父母不知怎麽搞的,给我起了这麽个名字。
   
      文礼对士兵的表妹觊觎已久,在士兵面前极尽讨好之能事,他对士兵说话,总要用舅子两个字打头,舅子你去砌直墙我来包角,舅子你先下吧剩下这点事我弄掉算了。士兵很烦 ,就冲他叫,得了吧你,算了吧你,完了吧你,行了吧你,够了吧你,我表妹你不用想了,有富阳人在谈了,你斗得过富阳人吗?
   
      士兵的表妹名叫春兰,是一种电器的品牌,每当电视里播出春兰电器的广告,文礼傻傻地望著萤幕嘀咕,春兰空调,春兰空调。春兰在富阳一家服装厂里做事,人长得漂亮。据士兵提供的可靠消息,春兰马上不会在服装厂干活了,要脱离苦海了。他说,现在有好几个富阳人在追我表妹,在一箩筐豆里挑一颗,就要挑个最好的,而所谓最好的,就是家里最有钱的。
   
      文礼白了士兵一眼,捏著嗓子学了一句,就是家里最有钱的,你表妹以后有苦头吃,你看这几年杭州萧山富阳疯狂掠夺淳安的美女资源,有几个人过得好的?我都看见她们流眼泪的样子了,她们后悔得恨不得倒回去嫁一个我们淳安的放牛郎。
   
      春兰来看表哥士兵,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她看见我,觉得奇怪,良贵哥,你怎麽在这里,这种地方可不是读书人待的啊。我笑笑,我在这里才觉得真正地活在世上,再说,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在这里是爲了等你见一面,春兰这麽漂亮,看一眼没关系吧,富阳人有没有意见?春兰脸红了,不要开玩笑,她说。吃饭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句,今晚春兰在这里,还吃什麽饭,大家看看她的脸不就等於吃饭吗,没有比这更好的饭了。我说,文礼不要有意见,漂亮姑娘大家都喜欢,我还想亲一口呢。文礼低著头,咕哝了一句,我还没亲呢。虽然不大声,春兰还是听清了,她放声笑,像一个春天田野上奔跑的小女孩一样。
   
      看得出,文礼的痛苦比踩在脚下的大地还要真实,还要厚重,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一天两包红杭州都不够。他抽烟到了走火入魔的状态,有时手上刚点上一支,他会又去拿一支来点上,直到两只手都拿烟往嘴里送才发觉,他会不好意思地笑笑,唉,完了,有神经病了,抽烟是痛苦者的事业。
   
    政治权利
   
      夏天越来越热
   
      冬天越来越冷
   
      我就要活不下去了
   
      这句话是玉达说的,我觉得有点意思,就记在纸片上。那天的气温靠近四十摄氏度,我在阴处看兄弟们在屋场上干活,虽然晒不到太阳,我身上的汗还是涔涔而下,我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麽功力在忍受。玉达大声地叫著,内容就是上面这三句,砌一块砖重复一遍,听得人心酸酸的。
   
      工地上流的汗水洗不去玉达的雄心壮志,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十八辈子都在地里刨,刨来刨去还不是那点番薯和玉米。下工后我们总听到他对自家村里的现状满腹牢骚,玉达有感于秋丰村和秦山村的巨大差别,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有关村务的改革方案。他说前段时间在家里时,他曾给村委会上了一封万言书,痛陈村务十大弊端,要求改革,并且提出十分详尽的思路。他说,他妈的,我把一大叠纸交给村委主任,他一把扔进了田沟,冲我骂骂咧咧:玉达,不要有取代我的念头,你还挂著尿布呢,好好出去打工挣几个钱回来给家里买油买盐,我这村委主任的位置,十年之内没人动得了。
   
      他妈的,玉达说到这里,愤愤不平,他想剥夺我的政治权利,下次我要给县里写信,凭我的水平,哪个县长晓得了,说不定派我去当镇长,那时候就有他的好果子吃了。我要去当镇长,一定要在五年内使秦山村赶上秋丰村的水平,到时候你们不用出来打工了,秦山村的企业里有的是位置,文礼,我派你做秦山实业公司的经理。
   
      文礼吐了一口唾沫,玉达你还想当镇长,这辈子别做梦了。
   
    自己的房子梦
   
      接到曾梅的传呼,我才想起,很长时间没和梅联系了,从厦门回去后,她一直在江西老家。
   
      猴,现在怎麽样了,在干些什麽呢,是不是天天写情书?我冲著电话筒干干地笑,我 说,我在挑砖头,盖房子,我改行成功了。
   
      梅听出滋味来了,盖房子?新房这个词可有两个含义哦,准备和谁结婚?我急著叫,梅你听准了啊,我在给别人盖房子,在工地上做小工呢,牛永远不会给自己耕田,哎,你待在家里好有耐心啊,不想出来了?电话里梅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在家里等著别人求婚啊,我家里人不让我出来了,急著要把我嫁出去。
   
      这个电话有说不出的味道,算得上不欢而散,几句话之后,我们都在沈默,电话线传递著遥远的寂静。说不清这是一种什麽状态,我和曾梅之间,一千公里的距离把我们变成了两个曾经相识的幽怨者。很明显,梅的幽怨与我有关,她是在期待著我心里的谜底,在她眼里,我是个没有结果的人,一个难度极高的谜语。而我在怨什麽呢?生活本身的难度?塞满一团乱麻的脑袋带给自己的说话的困难?我不知道。
   
      玉达一直把我当作城里人,在他看来,我十四年前就与秦山村无关了,他和我说话时总有一种计划经济时代农民对城里工人的礼貌,这种态度有时让我极爲难受。有一次,他问我,良贵,你县城的房子在哪里,什麽时候回家经过县城我可以去过一夜。
   
      平时大家经常谈论造房计划,特别是几条光棍,对这个话题简直有了瘾,士兵和文礼这一对斗嘴冤家,在这一点上找到了共同语言,可谓志同道合。士兵一有空就对文礼说,文礼,来谈谈我们的房子。他们找来纸笔,在纸上绘起未来家园的蓝图,地基怎麽打,一层什麽格局,二层变点花样。士兵和文礼的分歧在於,士兵计划批一块新地基,要做就全新,弄一个花园式,那麽丁点老房子刚好安置两个老家伙,他说;而文礼的想法是把自家的老房拆掉翻新,来个四层,老人可以住在一起,文礼显然比士兵有亲情之顾,是个有孝心的人,他说,老人家住在一起,等我有个儿子,他们带孙子,三代同堂喜气盈门啊。
   
      他们还谈到房子要每层有个卫生间,这时,一张纸上已经被他们涂得都是墨块,一团模糊,士兵两眼放光,每层有个卫生间,自己住的房间还得有个独立卫生间。一旁的玉达早就听不下去了,他呼地一下站起来,用指头点著他们的蓝图,得了,什麽东西,还儿子孙子卫生间呢,老婆都不见影呢。我们这群砖瓦匠,算起来在手上经过的砖头有几十万上百万,而每天不过爲自己挣下几块砖二两水泥,做什麽白日梦,还画起图纸来,乖乖地给别人盖房子吧。
2006年1月26日 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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