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最难熬的夏天像头大笨象,重压在我们身上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后,终於挪屁股缓缓地走了。在晒“秋老虎”的日子里,我们搬进了正在修建的楼房里。尽管满地碎砖,窗也只是一个个空窟窿,但它却有工棚里没法比的好处,就是干燥,不像工棚的泥地,稍重地踩一下也能挤出水来。
陈二嫂的病恢复得很快。不仅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还忙中偷闲地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像一道紧箍咒,把陈二狗原本就拮拘而紧张的生活箍得更紧。陈二狗像一只嗅到了冬天气息的松鼠,拼尽所能地努力挣钱努力鞭策小兰多捡水泥纸努力多占大伙儿的小便宜。在大伙儿欢天喜地搬往楼上时,他却没有搬,他早就瞅准了工棚这块宝地可以建一个猪圈。也亏他想得出来,要在这座再代到了牙齿的城市里利用农家传统的手段致富。你不得不承认,陈二狗的眼光是独到的,在工地周围的垃圾桶里,什么都肯扔,有时,陈二狗在捡猪食时,甚至能捡到整只的鸡,每当在这个时候,陈二狗便会把它洗洗,啃得满嘴流油,啃完了,照例要对那两头和他一样来自山里的猪说教两句:说实话,当猪,也得在城里,这才能享福。猪们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每当这个时候,陈二狗都感到幸福,因为他觉得,有了他,这两只小猪才不像其他同类那样吃糠咽菜。他使这两个小生命体会到什么叫幸福。
我依旧不可救药的在各种怪梦中消磨难熬的时光。在这一个梦里,杜鹃像个无孔不入的精灵,主宰我的喜怒衣乐。尽管我不肯承认,但我必须承认,在初秋时节的建筑工地上,我谈恋爱了。我爱的是一个梦,我的爱人是个梦中人。
只有在梦中,才有人肯爱我。
每当我从梦中回到现实,或者说我从现实回到梦中,我都不断的问自己:我这是在梦中吗?以至於在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身处的这座修建中的大楼以及耿二爷陈二狗毛子是我在和杜鹃谈恋爱时莫名其妙的梦境。我只是在幸福的现实中小寐的时候才坠入这个水深火热的梦境之中,像咖啡的苦味,使绝美的东西加上一点瑕疵和缺陷,使之绝顶完美。为此,我无数次掐过自己的手和脸,梦和现实都毫不例外,我都感到火辣辣的疼。
因为热闹惯了,搬上楼之后,大家的床铺都离得不远。耿二爷心细,找了很多钢丝,将没有安扶手的楼梯和防护网脱落的地方编起来,做上明显的标志,以免人们不小心落下去。虽然换了地方,工棚里的人们的生活习惯基本保持不变,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再上班再下班再吃饭。心情好的话,就几个人一道跑到楼顶牵起水管相互冲洗个澡,然后到楼下工地外的简单小卖部去看看永远没有头也没有尾的武打电视,小卖部那老两口有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虽然效果不好,但终究能看出个影儿来,只可惜有时人太多,几十个脑袋一挤,看起来也挺累人。守小卖部的老头儿就会说:你们多买点东西,赶明儿,我赚点钱,就买个大的给你们解馋。但这话的作用并不大,除了毛和小福等几个青年民工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不照顾老头的生意,以至於毛子在买过几包烟之后,也觉得大彩电太渺茫,也就不再买了,心中常充满了愤愤的不平衡。
随住的楼层增高,我们不再仰视周围的楼房,更不用仰视那些挂各色窗帘的窗里的人们,以及他们在我们想像中神秘的生活。
因为我们没有窗帘。我们所住的整层楼在这幢即将峻工的黑色大楼里分外显眼,像舞台,但我们不演戏,我们只在这明晃晃的舞台上过暗淡的生活。
自从梅枝走后,毛子时常就显得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梅枝这枚闪闪飞过的流星在毛子的心上究竟砸下了多大一个坑。
老实说,梅枝走的时候我的心也酸疚疚的。之后的许多梦里,杜鹃都穿漂亮的羽衣在粉红的灯影下轻盈起舞,像一片羽毛,更像一朵看得见却抓不到的云影。随后,我就和她疯狂地做爱,直把身下的席子睡出一块湿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恐惧地从梦中翻身出来,四顾茫然,黑夜像一个大口袋,把我闷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远处窗洞外蓝玻璃一样的天空有一两点星光闪烁,才使我稍许轻松。
在这种时候,毛子的鼾声也是亲切的……
城里的秋天是看不见摸不的。路旁和草坪上那些从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的海植物还没搞懂中国的气候,依旧不合国情地绿,发翠生生的光。
这个季节是工地上民工们既兴奋又焦急的时节。遥远的故乡的那几亩即将收获的土地像放风筝人手中的线,把这群游荡在异乡天空中的人们牵绊,那是一根无形的线,比任何一种高科技通讯设备还管用,把民工们与故乡的喜怒哀乐,以最大的容量沟通。
工棚里於是便多出几分多愁善感的气氛。请原谅,在这里我仍然用了工棚这个词。尽管我们头上顶的不再是热烘烘的油毡,脚下踩的也不再是湿脚的土地,但我还是习惯叫我们的住处为工棚。在这幢钢筋水泥铸就的未成品的高档宾馆里,摆放我们横七竖八的床,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木箱藤条箱。如果把这处近乎于难民居住地的地方称为宿舍的话显然有点糟踏这个词,大伙也会因为自己失去工棚这个名字而感到不习惯。於是,我们的住处依然叫工棚,搬上楼也一样。
在整个秋天里,工棚里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们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就蜷在各自的床铺上算账,盘算这几月积下的钱能不能将田里几千斤谷子搬回家。几千斤谷子又怎样换成稍多一点的现钱。在这种情况下,毛子平时不太被大伙搭理的收音机变成了抢手的宝贝。每到新闻节目时间,几个脑袋便凑拢一堆像斗蛐蛐儿,每听到收音机里讲国家农民保证不打白条,便兴奋得啧啧的。每听到哪里又查出坑农或增加农民负担的事,就咬牙骂狗日的。
毛子买打米机的钱眼见就要凑齐了,如果再干几个月,他便可以保证买一台打米机回家去让他娘合不拢嘴。故而,在算账的农民中,只有他是常常一边算,一边笑的。很多时候,算账已成了工棚里一件重要的事,尽管手中那点可怜的钱已烂熟於心了,还是锲而不舍地算,好像每算一次,都能体会到一点幸福;每算一次,心中才更踏实一些。没有这个必修的功课,简直可能让劳累一天的民工们睡不觉。
家和幸福,就在那二一添作五的运算中离得很近了。毛子比任何一年都盼望过年,尽管每年的年都让他激动。
毛子於是常常诅咒这该死的日子就过得像该死的屎壳螂走路一般的慢。屎壳螂间或也有飞的时候呢。
为了省钱,毛子很少到杂货铺看电视了。他面浅,人又耿直,经不住老人三言两语便要掏钱买东西。付完钱之后,东西也就成了大伙的了。尽管请客是一件体面威风的事。但一想大伙抽进嘴里嗑进肚里的都是自己打米机上的螺丝钉时,毛子便再也威风不起来了。闲极无聊,就一个人溜上工地最高层,脚吊在楼边上看四周楼房里城里人们的生活,各种窗户很像电视框子。
尽管隔几十米距离,且由於墙的限制,毛子能看见的城里人的生活实际是一堆散碎的片段。譬如一个女人坐在窗前梳妆,譬如一个小女孩在窗下写作业。还有老人们围灶台炒菜热火朝天的情景。这些散碎的片段,在毛子眼里既亲切,又陌生。作为工棚里年轻的老打工仔,他在城里生活也有些日子了,他眼中的城市,像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型怪兽。站在怪兽的脚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巨大毛孔和厚如钢铁的皮肤。站在这巨型怪兽的脚下,只能感受到威压,感受到浩大无边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屋顶上,毛子看清了,在他前面几十米外的窗里,活跃的,就是令他恐惧威压和不安的怪兽的细胞。那些鲜活的细胞,就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脉管里流鲜红的血一样会急躁也会欢乐既要吃饭又要睡觉拉屎的活生生的人啊。在一片人间烟火面前,毛子想自己的母亲,想那些和母亲同龄的城里母亲。
然而,毛子很快否定了这些想法。是一样的么?未必!
是的,大家都要吃饭,可人家吃的是什么你毛子吃的是什么?
是的,大家都要睡觉,可人家家里那厚厚的软软的床垫和金光闪闪的棉被是你毛子那木板床和僵硬的黑被子能比的么?
是的,大家都要拉屎,可人家拉屎的地方你家和面的盆子能不能比?
想到这些,毛子就有些气馁也有些不平。他想,赶明儿个,我买了打米机,挣了钱,首先就要买一大堆香喷喷的肥皂,把全身上下终年洗不掉的灰垢给剥掉,然后买件城里人的衣服,娶一个烫过头发的女人,当然,还要给她买一大堆涂嘴抹脸的化妆品,最重要的是,要修栋房子,一定要有冲水茅坑。
想想,毛子又幸福起来,仿佛他家里那间落满鸡屎和猪粪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幢贴马赛克的小洋楼了。
他幸福地甩脚,像个在山溪边濯脚的孩子。远方,月亮升起来了,市声远远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晚秋的时候,梅枝出事了。
诗人带梅枝出去之后,我们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出事的消息,还是陈二狗从杂货店的电视上看来了,是新闻报导说梅枝是因为不愿意卖淫而从五楼跳下来的。
大伙反应不一,但都很愤怒。尤数小福和毛子反应最剧烈,血红眼要找张士比亚报仇。
之后,本市的各大媒体都报导了这事。妇联、学校和商家纷纷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市上的主要领导,感叹如今世风中居然有如此烈性的女子,纷纷到医院看望,并鼓励她医好伤之后好好站起来。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她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她那双会蹦跳出各种好看舞姿的脚已不再接受她的大脑的指挥。病床上的梅枝,除了泪腺之外,全身其他器官的所有功能正在一天天萎缩。
毛子和小福几乎同时买了工棚里第一份报纸。又几乎同时看到了梅枝的最新消息。最后,两个人又几乎同时离开了工棚。
他们两人先后到病房里看了梅枝。梅枝睡了,窗外的光线把她脸上的细绒毛显得金黄黄的,她的眼袋很黑,几天来所流掉的泪水足以洗掉她的神采和美丽。毛子和小福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梅枝的舞姿、像漫天而降的大雪更像铺天盖地的刀子。
毛子和小福在病房里都没哭。出来门,鼻子一酸眼睛里面就闹起了水灾。幸好这里是医院,对血和眼泪早已见惯不惊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社会新闻上有两则小消息很抢眼。一则是某报一位张姓记者遭歹徒袭击。另一则则是说几天前逼打工女跳楼的娱乐城突发了火灾。
这两件事,是毛子和小福分别做的,他们谁做的哪一样一直是个谜。这个谜底本来在春节之前能够揭晓的,在这段日子,公安局照例是要清查一下工棚的,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城市过上一个安定平安的春节。在清查的当天,当警车闪腥红的眼睛扑进工地时。毛子和小福不约而同地往楼的最高层跑了。这只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但他们显然以为自己干的事已经暴露。
在楼顶上,小福对毛子说:毛子,我人一个,球一根,不像你,上有老,下有小的。让我找了吧。
毛子胀红脸说:那咋成。我成啥鸡巴人了?
两人一个要争一个要让。险些打了起来。
刺耳的警笛像抹辣椒的刀子,使两人异常难受。
在他们相持不下的时候,警察却收队走了。警笛由近及远,两人才像剔了骨头的烧鸡,一下子散在地上。
这天夜里的检查警察并非一无所获,据说钢筋组那边查出一个杀人逃犯。这小子我认识,平时三杠子打不出来个屁,闷得像一块土巴。而他的案情,却是让所有人吃惊的--在出来之前,他杀了一到他家收黄谷的小贩,得了三百元钱,他用这钱做了出来打工的路费。
有这样的大案转移视线。毛子和小福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却成了我们心目中永远的谜。
中秋节那天,徐小虎破天荒的给每个民工发了一包月饼一包花生和三分之一瓶老白干。工程一天天的离峻工不远了,他显得很紧张也很兴奋。一大早,把东西分发给各施工组之后,就拍掌说:今天上面要来人视察工程,大伙一定要精神点。
这天,很多事都是破天荒的,包括我们戴安全帽、穿工作服等。中秋虽然到了,但天气依然热得要命。平日里光膀子穿条内裤上班,身上的汗还像虫子一般的乱爬。突然穿上这身铠甲,简直就觉得浑身上下是火在烧。好在检查人员似乎对施工人员和工程本身并不感兴趣。加之徐小虎事先已做了很多工作。他们在火热的工地匆匆走了一趟,便又匆匆钻进有空调的车里,一溜烟到有空调的饭店里去接受徐小虎的供奉去了,匆忙得几乎於惊惶,像怕融化在高温里的雪娃娃。
散工时,我和毛子泡到顶楼的钢水槽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耿二爷吩咐陈二嫂买几样好菜的声音使我们俩都很兴奋,居然在水槽里打起了水仗。水溅得太阳在屋顶上乱窜,我们俩人都玩得很忘情,居然忘了穿裤子,就站在楼顶上,对太阳撒了长长的一泡尿。刚撒了一半,毛子突然停住,飞快逃进水槽中,我以为有什么情况,也赶紧躲到一边,再往楼下看时,什么也没有。四周的楼房里静悄悄的,城里人们都在忙各自的晚餐呢。
除了陈二狗之外,大家都把发的东西拿了出来。有人还从箱里拿出藏了很久,已有点稀的糖果。耿二爷特意叫陈二嫂买了工棚里不常见的水果。工棚里的生活就像中国大多数农家一样,平日里非常潦草甚至简单到敷衍的程度,一旦过节,却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一回的。
我们把晚饭摆到屋顶的时候月亮已圆圆地在城的那边露出脸来。在城市纷繁复杂的夜光之上,我们唯一感到亲切的便是这一轮洁净如银盘的月亮。
在所有的斑斓缤纷的夜色里,只有它属於我们。
许是中秋的缘故,今天夜里城市的天空清朗了许多。以往终日面纱一样蒙在城市上空的尘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日,城市的夜光把他们反射得如同炽炭一般,让人浑身不舒服。今天好了,没有尘云的天空像见不到底的碧潭,月亮漂在上面,令人心动。
这天夜里,梅枝也回到工地上来了,坐轮椅厂捐赠的轮椅。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用升降机弄到了屋顶上。
酒打开了。尽管这酒质量不好,但毕竟是酒。是酒,便有酒的香气。酒的香气,使工地上的钢模组水泥墩和钢筋便有了几分生气。
梅枝告诉大家,她就要回家了。
毛子担心地问:你回家咋生活呢?
梅枝笑了笑,像花儿被吹了一股寒风。
推轮椅来的是梅枝的母亲,从面相上看,她是一位头脑很单纯的农妇。她见梅枝不开口,就代她答了:城里的好心人给咱枝儿捐了几万元钱,除了医病还剩了些,回家……做个小买卖……兴许……还能招个人上门……帮忙……
她说的是高兴事,可听来却像在哭。
在和工棚里的民工接触过之后,我最能明白的便是几万元钱这个概念,它像天一样,是民工们天天看天天想却永远摸不的。我感觉出许多民工眼中投过来的,羡慕多於同情。如果自己的腿也能换来几万元钱的话,我想准有人愿意干。
梅枝一直看月亮,眼泪悄无声的流,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层好看的光。她久久的不语,像月光中镀银的雕像。
这个工地里,有她最值得留恋的记忆,许久之前那天夜里的那段舞蹈,和那些真诚的掌声,将成为她一生的梦境。
这天夜里,大家都喝醉了。三个人分一瓶酒,照理说不算太多。
小福悄悄告诉毛子:现在梅枝残了,你还喜欢她吗?傻瓜才喜欢呢! 我就不。
毛子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被弄得懵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对於他来说,回答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能令自己满意。
第二天,小福失踪了,只有毛子知道,他定去追梅枝去了……
毛子为了小福的事闷了很久。这个从不怀心事的小伙子,一旦怀上了,就有些难以开解。在工地上,能跟他说心事的人不多,小兰算一个,我算一个。但小兰已很久没露面了,而我,却正为一天天接近的新年焦急。
和工棚里的民工们不同。他们几乎从10月就开始盘算过年了,年对他们来说充满了诱惑,像飞转得太久的机器渴望检修期那样。在这一段难得的休息日里,有老婆的能见到老婆;没有老婆的极有可能娶上老婆。他们会在鞭炮声和笑容中昂首回家。别看他们一个个在城里灰嘴土脸的,一旦回到那熟悉的小院中,便是一个个了不起的功臣,爹娘的笑容,老婆的爱抚,儿女的诚惶成恐都是极让人快乐的。也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感到城里那些令他厌烦透了的脏活累活并不是那么讨厌,家里欠下的账或邻居们羡慕的电视机,都是自己那双大手一锹一镐拨拉回来的,当然,还有儿子手中的二踢脚和别的孩子没有的大花猫书包。这一切,足以使他们非常快乐非常满足地过上半个月神仙日子,香肠腊肉天天有,香烟和酒也不缺,逢走亲戚,凭他在城里的见识和经的世面,辈份再低也可以坐上席。和老前辈们坐在八仙桌旁,讲城里的事,在这时候,他们会发现,平时他们顶顶厌恶的城里人和事却是那么亲切。讲讲,竟不由得吹得天花乱坠,在这个时候,再老实巴交的人,也可能忍不住吹点牛。当然,吹牛也是有代价的,在离家之前,总有老人上门托他把自己的孩子也带进城去见见世面,甚至有的后生还瞒家里偷偷跟来,撵都撵不开,给自己惹上许多不大不小的麻烦。
总之,不管怎么样,年对他们来说是快乐的。对於我,则想起也有些气短。
爸妈和我失去联络已快一年了,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写信给他们,但总不知怎么落笔才好。写什么?写我在这座城市当杂工,和一帮民工一起。尽管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我却不愿把这事告诉他们。生我养我这么多年了,他们替我操的心太多了,我绝不愿再拿这事来刺激他们。但失踪一年不报一声平安,这样的刺激还小么?写信,写什么?写我过得很好甚至有可能发财。这样的谎话除了让我伤心之外便再无任何益处。况且,我把地址写成哪?××大厦未峻工的五楼么?这我连想也不敢想。
很多日子,我感到日子像一头巨大的恐龙从不远处沉重而执地向我走来。在不久的未来就会重重地踏在我的身上,把我踩个粉身碎骨。
在这种心境之下,毛子的行踪自然不是我所关心的。因为心境差的缘故,我很少上楼顶去洗澡,这在以往是我和毛子单独聊天的时间。直到有一天,耿二爷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对我说:你最近帮我留意毛子的行踪,可别跟人学坏了。他妈把他养这么大,不容易。
於是,我就开始注意毛子的行踪。有时甚至用了盯梢的招数。盯了几次之后,我发现,在闲极无聊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日子的好办法,像惊险游戏。
通过盯梢我发现,毛子近来最爱去的是一家叫“天天鲜”的酒楼。有几次,我甚至看见他出门时用袖子抹嘴上的油水。吓!这小子,也学别人借酒浇愁,一胀解千愁来了。这不得让我担心起他那点可怜的钱来。
我敢说没有谁比我对毛子对钱的感觉了解得更透。不夸张地说,钱是毛子实现理想的唯一途径。是他的许多美梦的母亲。他对钱的态度,像一个笃信宗教的老太太对自己心目中的神一般,既诚惶诚恐,又顶礼膜拜。既羡它的无所不能,又惧它的法力无边。
但眼前的毛子,却在一家不属於他消费的酒店里消费他的未来和美梦,这使我不能不为他担起心来,并决定好好跟他谈谈。
这天半夜,趁毛子上楼顶洗澡,我偷偷跟上去,和他搭上茬。
待续……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一)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二)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