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财富》杂志:直选工会之后

2013年01月21日

随着工人的觉醒和诉求的增加,由上级安排、包办的工会正在远离工人的期望值,让工人直接选举工会被视为一种顺应潮流的举措。今年5 月,深圳宣布启动全市163家企业工会直选,新生工会如今喜忧参半,他们完成了直选,却还没有拿起权杖。

  “后果即将显现?”7 月23日,深圳欧姆电子公司出台了一份人事变更表,这让该厂在一次大罢工后通过一线工人直接选举产生的新工会感到恐惧。

  欧姆工会被认为是深圳工会直选的“代表作”,今年5 月27日,在欧姆工会直选的现场,深圳市总工会宣布年内将启动全市163 家企业工会直选,而几无经验的欧姆工会成员,也是在上级工会的帮助下克服了成立初期的阻力。

  然而没想到的是,直选之后,多个罢工活跃分子即被调离原工作岗位,而依附于资方的人员得到了重用和加强,欧姆工会成员郑希(化名)愤怒地表示:“这是明显的报复行为。”新任工会主席赵绍波也“hold不住”了,他去电深圳市总工会请求指导,却被告知“这是企业发展需要,工会不应干涉。”

  郑希在微博上向广州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刘小钢隔空求教:“我们应该怎么做?”刘小钢没有正面回答郑希的问题,只是在微博上呼吁当地上级工会出面维护工人利益。彷徨的工会成员至今不知应如何与资方进行交涉才能维护工人的权益。

  在“搀扶”下前进的欧姆工会走到了十字路口。

  欧姆罢工

  关于欧姆的故事要从今年年初说起。

  春节过后,松下集团深圳子公司欧姆电子在加班、企业管理制度等问题上引发员工不满,3 月26日至28日间,劳资双方进行了3 次交涉,资方拒绝工人所提要求,失望的工人选择以罢工的方式向资方施压。

  3 月29日早晨,500 多名一线工人穿着整齐的制服,走到厂区的空地上静坐,开始罢工。他们手执一份《有关员工薪资、福利问题诉求总结》,提出包括统一薪酬、购买五险一金、提高生活费等12项要求。其中包括罢免原工会所有成员,重新选择组建新工会。

  欧姆厂的工人认为“工会不是民主选举出来,而是由资方安排的,不能真正代表和体现员工的利益和愿望”,工人拒绝由工会代表他们与资方进行谈判。

  罢工次日,时任松下集团日本总经理松田来到现场,声称“如果明天仍不能正常开工,将按照旷工处理”,但这样的威吓并未产生效果,罢工持续。政府部门的介入也未能立即化解问题,罢工第三天,深圳市龙岗区人社局来到现场充当“和事佬”,但工人在得知资方未响应津贴、工资等诉求后,依旧不愿复工。

  松下集团被迫做出积极回应。4 月初,新任总经理香川来到深圳收拾局面,并做出了较大程度的让步,包括同意工人以直选的形式重建工会。4 月6 日,欧姆厂陆续复工,并成立工会筹备小组,制定换届选举计划。

  直选的推手

  企业里没有工会,或是有工会却在外资的控制之下,这不仅困扰着一线工人,也令直接在地方党委领导下的深圳市总工会感到如鲠在喉。

  《中国工会法》规定,在华外企必须成立工会,这条法例一直让拥有众多外资企业的深圳市感觉到压力。早在2006年,中华全国总工会就把推动外资企业建立工会作为工作重点。2007年,深圳市总工会立下了“军令状”:要把世界500 强工会“钉子户”一网打尽。而当时一项调查数据显示,在华的世界500 强企业有一半以上未建立工会。

  2007年4 月6 日,契机出现。盐田国际码头发生工潮,工人们打出“共建、共享”,要求组建一线工人自己的工会。蓄势已久的深圳市总工会当即介入,帮助盐田国际工人组建工会。盐田国际工会虽非直选,但其成立后第一项动议就是提出建立工资奖金协商制度,为工人向资方争取利益。

  2007年11月,深圳总工会再次出手,策动了后来被称为“理光模式”的理光公司工会重组。筹备组按《中国工会章程》规定,选出112 名会员代表,其中过半是一线员工。3 年后,理光工会换届选举,资方不再参与,工会代表采取会员自荐和工人推选的方式产生,248 名代表中190 名是一线员工,占76.6% ,而14名工会委员候选人也全部由基层工会小组召集会员协商推荐,代表们用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推选出新一届工会班子。

  深圳总工会副主席王同信认为,理光工会在2010年11月的换届选举中,已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直选。

  被聚焦的直选

  而从劳资纠纷中恢复过来的欧姆公司就是循着“理光模式”的套路开展工会直选的。直选当天,境内外多家媒体派出记者来到深圳市龙岗坂田街道龙壁工业区8 栋进行采访,给这一次“自下而上式”工会直选冠以“全国首例”的称号。

  选举在上午8 时开始,14名候选人基本是普通员工,既有在生产岗位的职员,也有后勤和安保人员。欧姆资方则派出了一名副总经理及代表旁观,密切关注选情。

  在几轮选举中,多名候选人得票相持不下,副主席选举尤为激烈。按照规则,主席、副主席候选人均须得票过半才可当选。在最后的选举中,主席得到74票中的47票;然而副主席的选战票数分散,不得不重选。重选中,两名候选人票数再次胶着。此时已是中午12时,直选已经进行了4 小时,不少工人饿着肚子等待结果。大会主席团担心继续选下去仍然分不出高下,在征得工人代表同意的情况下,决定副主席人选暂时空缺,择日再选。

  新当选欧姆工会主席的赵绍波在面对众多媒体的采访时双手交叠、措词谨慎,显得有点忐忑。他坦言自己工会工作经验不足,在企业的职位也不高,但“对与资方打交道还是有自信”,因为“新一届工会由员工自发选出,团队的力量是庞大的”。

  欧姆工会直选的过程让政府官员感到满意。深圳市总工会副主席王同信称,此次直选是深圳工会一次“轻车熟路的演练”。他随后在选举现场向媒体表示,对今年到期换届的深圳163 家千人以上企业工会,市总工会将与区、街道总工会联合指导企业工会按照工会法、工会章程的规定,通过民主选举进行换届。

  迷惘的新公会

  然而,尽管各界对新生的直选工会寄予厚望,但其成立后的发展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

  上任第一周,赵绍波每天下午5 点半下班后,都留下来加班。他想对新一届工会委员进行分工,明确新的架构、职责,起草和理顺工作流程。但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直到选后的第10天,在3 次委员会过后,各人的分工才被确定下来。

  各种制度的制定让缺乏经验的工会委员们感到无从下手,初次参与工会工作的郑希在微博上向网友求教:“有没有关于财务制度、采购制度和标准、会费制度等相关的成熟制度条款,我们想拿来作为参考。”赵绍波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通过直选产生的工会是新生事物,委员们谁都没有经验,但大家都有信心做好,他们认为自己是“直选工会的首家,做得好可能会带动起全国效应”。目前欧姆工会主要从3 个方面开展工会工作:办培训、办活动、办座谈会。

  “我们的目标是创造和谐的劳动关系。”赵绍波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卸任了,工人们再提起某个制度、某个活动,还会说“这是当年赵主席在的时候创造的福利”。

  工人们也看好自己亲身选出来的工会。一位老员工说,新工会虽暂时未能走上正轨,但仍然值得期待。“赵绍波文化程度高,也有组织能力,应该能为工友们谋福利。”不过也有工人质疑新工会与此前相比差别不大,“以前的工会组织文娱活动,新工会也做着类似的事情。”

  不过,与此前罢工事件相对的是,赵绍波的团队并未呈现与资方对抗的氛围。这批由一线工人选举出来的工会领导者希望与资方加强沟通、增进理解,从而达到员工福利提升,企业生产率也提高的双赢局面。不少工会成员认为,由着性子跟资方闹,两败俱伤,就好比武力解决问题,是最坏的选择。

  这种温和的态度在律师界看来却是弱势的表现。广东诚公律师事务所律师黄康说,欧姆工会每年10万元的活动经费来源于资方,工会主席赵绍波是拿公司薪水的企业中层,这让直选工会本应拥有的强势地位被削弱。

  7 月23日,就在工会领导者还在为如何开展工作感到头痛的时候,一纸调令让他们更加不安,在罢工中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的制造部部长李世忠被架空——以前管500人,现在只管1 人。多名在罢工中表现活跃的工人被调离原工作岗位,尽管工会本身并未受损,但已有一丝寒意袭来。

  在面对资方疑似打击报复的人事调动中,欧姆工会显得手足无措,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向上级工会求助,而当深圳市总工会给出了“这是企业发展需要,工会不应干涉”的答复后,一度躁动的工会陷入了集体沉默。一直热衷于在微博上发布欧姆工会最新信息的郑希在7 月26日起停止了原创微博的更新,并拒绝了多家媒体的采访要求。

  仿效者受挫

  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但在冠星厂的工人刘金(化名)看来,欧姆工会依然是幸运的。

  去年10月17日,西铁城在华最大的表链代工厂——深圳冠星精密表链厂开始罢工,抗议该厂把“计件制”改为“计时制”,变相削减工人工资。冠星厂工潮历时月余,全厂逾千名工人参与,防暴警察一度入场维持秩序。

  化学部工人刘金是工潮的发起者,大半年过去了,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仍然后怕:“每个车间都有好几个警察守着,那么多警察盯着你,胆子小的都害怕了,有部分人就开始上工了。”然而,更多的工人并没有真正复工。消极怠工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广东劳维律师事务所的介入。这场劳资风波在专业律师团队帮助下,劳资双方在进行集体谈判后得以平息,与欧姆厂不同的是,冠星厂在谈判过程中没有政府部门的介入,也未曾提出重组工会。

  “当时没想到要组建工会,工友们还没有这个意识。”刘金是湖南人,在湖南籍工人占三成以上的冠星厂中颇有影响力,他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理光、欧姆直选工会的新闻令工友们很受鼓舞,“我们也想组建自己的工会。”

  冠星厂直选工会的提议甚至得到了资方的支持。刘金说,在去年罢工结束后,要求得到满足的工人“更卖力干活了”,资方对此感到满意,所以他们也希望一线工人自行选举工会,方便劳资双方的沟通。“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不懂怎么选工会,需要政府部门的指导。”

  今年6 月25日早上,刘金拨通了深圳市总工会电话,得到的回应是:“请致电宝安区总工会。”刘金随即给宝安区总工会打电话,答曰:“请致电沙井街道工会。”

  刘金只得接着往下打,这一次“皮球”被踢到了冠星厂所在的黄埔社区工会。

  这天下午,刘金惴惴不安地迎来了3 位“领导”,分别是冠星厂厂长、西铁城集团驻香港代表与黄埔社区工会的官员,他们专程过来给刘金“做思想工作”。按黄埔社区工会的官员的说法,冠星厂暂时不宜直选工会,理由是“资方有搬迁计划,厂内人员可能有变动,成立工会不好管理”。

  “如果说厂要搬迁,可能会涉及到很多工友的补偿问题,这时候工会不是更能发挥作用吗?”刘金感觉到有点纳闷,在他看来,工会应该是一个有一定势力、能与资方叫板、能与政府对话的组织,但他想不通这种力量来源于哪里。

  刘金说:“政府一推诿,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谁执权杖?

  欧姆公司工会直选的案例引发了国内劳工界广泛的讨论,业界普遍认为,此次直选是总工会“自上而下”与工人集体行动“自下而上”遥相呼应的结果。但存在争议的是,在欧姆的个案中,工人、资方、深圳市总工会哪一方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劳工问题研究组织CLB 认为,工人强硬的态度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们通过集体罢工的方式进行了意见表达,对资方和深圳总工会都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压力,让这两者意识到了工会直选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从而推进了事件的发展。

  农民工作家吉峰则认为,深圳总工会才是整个直选事件的导演。“从欧姆工会在直选之后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们是‘被组织’而非‘自组织’。工人在罢工中产生了自选工会的想法,这是一种朦胧的权力意识,要不是体制工会的介入,这场直选不会发生。”

  有劳工组织研究者指出,在欧姆的案例中,劳资双方的分歧一度无法弥合,双方互不相让,是深圳总工会的斡旋让双方都作出了让步。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欧姆工会目前的经费,是由深圳市总工会出面与资方谈妥的,直选出来的公会坐享其成。

  直选工会之后,下一步该怎么走,业界尚无定论。

  中国集体谈判论坛编辑何远程认为,直选出来的工会成员大多没有工会经验,还不知道自己缺什么,需要上级工会和社会团体给予更多的专业支持,并辅以系统培训,教会他们的什么是真正的工会、如何发挥工会职能、怎样与资方开展集体谈判等。

  但吉峰的意见恰恰相反,在他看来,工会只有在成为一种“自组织”才能真正发挥工会的职能,而外界过多的干涉会阻碍“自组织”的成型。他建议政府允许工人在需要直选工会的时候自由选择顾问团队。“不应以行政命令下达指标,规定一年要组建多少直选工会,搞形式主义,应把组织工会的自主权交给工人,让其自发成长。”

  深圳工会直选流程

  成立工会筹备小组,制定换届选举计划,同时进行前期宣传。

  各个车间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员工代表(代表人数约为员工总数的10%)。

  召开工会会员代表大会,由前一轮被选举出来的员工代表进行无记名投票选出14名工会委员会委员候选人。

  工会委员会委员候选人提名名单经筹备组审查并上报街道总工会审批。

  工会委员会委员候选人名单公示7 天。

  由员工代表投票从工会委员会委员中选出工会主席、副主席。

 

原文链接:http://gcontent.oeeee.com/chinaFortune/c/41/c410003ef13d4517/Articl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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