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工人

2002年05月20日

作者:寥亦武

采访缘起:2002年4月6日下午,我骑自行车路过成都西门外的营门口立交桥,在嘈杂、混乱的人流中,不幸遭遇了一位自称"下岗工人"的撞车者,明知是骗局,也只能自认倒霉,割肉赔款200元人民币。   

心里窝火,就拿出从前做访谈的那股忍辱负重的劲,笑里藏刀地与之周旋,渐渐,悲从中来。人不被逼到绝地,怎麽会自残谋财呢?□□这就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看上去40多岁的"营门口",最后说:"只有富人才有经常激动的资本,得高血压的资本,而穷人,抱歉,穷人只能想钱想疯逑了。"

这是否可以作为马克思先生阶级斗争理论的最新注脚?



(营:营门口;威:老威)

营:哎哟,痛死个天!你狗日的骑车不长眼睛嗦?

威:我狗日的眼睛雪亮。

营:亮个鸡巴。哎哟,你撞了人,还闪那麽远,快扶我起来上医院。

威:撞你?我的自行车轮子还没转拢,你自己就倒了。

营:我疯了?自己倒下去把手杆整断?周围的群众评个理!你听,听,竖起你的狗耳朵好好听,人民的呼声:赔钱!医药费!当然,这位同志说了,光赔医药费不行,你的态度恶劣,还要给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百天的伙食费、误工费你先预付一半。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有个作家开车撞断人家一条腿,赔了几十万,我的命贱,你就赔个几十万的百分之一吧。太霸道了!简直比旧社会的保长还霸道,撞了人,还赖帐,搞清楚,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你横冲直撞要受到法律制裁。他妈的,你以为自己是中央首长的跟班?是钦差大臣微服私访?戴副眼镜,就冒充知识分子嗦?眼镜一取,我看你就一脸横肉,资格的杀猪匠……

威:你是扯场子卖打药呢,还是当街说评书?好嘛,我服了,坐上车来,我搭你上医院检查。

营:这附近有个诊所,几步路就到。

威:是你家开的黑店吧?进去就一竹杠把我敲晕?

营:书读得多,心理就阴暗。我明明为你>想,上大医院花钱多,还要跑不少冤枉路,那有小诊所方便、实惠?再说骨折上夹板又不是高科技。你是担心不能报销吧?这家诊所任何医院的发票都能开。

威:你少废话,到正规医院检查了再说。

营:我还有几个同路的兄弟一块去。

威:你们是一伙麽?

营:大路不平众人铲,一伙又咋个?这些朋友陪>我,防你开小差。喂,你把这破车锁在这儿,打辆出租车。

威:我不会溜。

营:说不准。哼,莫转歪脑筋,今天你不蚀财走不了路。

威:既是这样,只好叫交警来解决。

营:交警管汽车,不管自行车。

威:管这立交桥的交警是我弟弟,叫廖大毛,我去叫他过来。

营:先把医药费留下!

威:先检查,我用自行车搭你去。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记者证》押给你。在医院照个片,新伤旧伤,一下子就真相大白了。

营:你是记者?

威:算个耍笔杆子的,这是证件。

营:记者咋个了?又不是皇帝老子,撞了人一样赔钱。

威:我兜里有两>百元钱,可以给你,跟我走吧,这儿人越堆越多,趁街没扎断前,我们先到桥下的茶馆坐一坐,摆摆龙门阵。

营:我的手痛,没有闲功夫,哎哟,今天惨啊。

威:我看看你的手腕。

营:有啥看头?认栽了,你随便掏点票子脱手吧。

威:没有问题,交个朋友嘛。两>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在江湖上混,耍杂技卖打药搞不来,但苦肉计还是会使的。不过你想想,骑自行车上班的一般都是工薪阶层,挣几个钱?去打他们的主意,撑死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所以,要使苦肉计,就撞汽车,舍条胳膊舍条腿,净赚几十万……

营:你撞人不赔钱,还编个筐筐来套我?!

威:我先付你两百元咋样?我在这个血盆里抓过饭吃,我晓得,人不逼急了,是不会赌这个。老哥,你这手,还得赶快治,否则长期这样"压缩性骨折",最后就残废了……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坐一会儿茶馆吧?

营:好。把证件还你。你不像记者,我也不晓得你是那条道上的。你真撞过汽车?

威:见笑了。

营:我看不像。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撞汽车,我曾直楞楞地站在前面拐弯的路口,等车开过来。老等不到合适的时机,车速不是太快就是太慢。过路的多数是中巴车,拢站的时候,把门的早早就一只腿吊下来,狂喊拉客。我面无表情地拦过去,中巴却擦>我的身子刹住,把门的说:大爷您太急了,等车等到路中央来。"我惊出一头冷汗。二环路上,小车多,藏区来的卡车也多,卡车轮子不敢垫,我就放弃了中巴去琢磨小车。

威:中巴拉客抢客特疯,出的车祸不少。

营:我眼睁睁地盯>我厂里的一个同事被中巴撞了,?□a一声闷响,像轮胎爆了。我的同事被撞出几米远,一个鱼跃,人都飞起来了。当时是两辆中巴抢客,你追我赶,夏天尘土飞扬,人在大太阳下等车本来就烦,中巴起码五十码的速度,吱地刹过来,眨眼间就出事。半个脑袋没了,前车杠喷满了血。交警赶来处理事故,我是证人,当然出场。结果你猜咋样?拖了一个星期,责任嘛,各打五十大板。按照有关规定,事主赔了四千多元,还包括丧葬费。

威:人命太不值钱了吧。

营:按政府文件,只赔这麽点,事主还骂骂咧咧的,埋怨自己找的熟人与交警关系不到位,所以又蚀财又惹了晦气。这情景太刺激,使我清醒了许多,人穷命贱,上吊也要找大树。

威:开小车的就是大树?可万一你不小心牺牲了,还不是几千元一条人命。

营:我当然不想牺牲,只认准了赌一把,断腿断胳膊最理想,上上夹板,几个月就恢复了,除掉消耗,对方的赔款还能剩不少,起码上千吧。如果只是皮肉伤,赖不了人,几十上百就打发了。这年头,富人的心眼都黑,一出车祸,能逃则逃,不能逃,撞伤不如辗死,钱还出得少些。我抹不下老脸,怕做得太明显,被人看破。有一天深夜,我睡在路当中,没想到,一辆小车在我跟前停下,就差一尺远。下来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我一顿爆打,然后抬起来抛到路边。我的手腕断了,浑身都是伤。回到家,老婆还以为我是醉鬼,她又哭又骂:"我辛辛苦苦上班挣钱,你却在外面鬼混!"我说:"没喝酒,我被人打了,上医院吧。"

威:你老婆干啥的?

营:她在布鞋厂扎了二十多年鞋底,现在也面临下岗。布鞋不好销,就改做运动鞋与皮鞋,还不好销,就开职工大会,把鞋折算成工资分配给大家。这一晌街头巷尾,都走动>我老婆这类皮鞋推销员。我住了>天院,就赶紧逃跑,再也医不起了。各种医疗费加起来2000多块,我老婆要卖差不多100双鞋!

威:你就不能找点正经的事做?

营:我在厂里是车工,在机床上重复弄同一类部件,机芯啦轴杆啦,一干二十来年,搞得除了车床啥都不懂。后来厂子被私人老板收购了,一个五十年代建起来的老厂,老先进单位,几百万就卖了。私人老板接管我们之后,原来想马上来个全体下岗,他只需要把老厂子的地皮再转手卖掉,就可以净赚千把万,但是遭到几百名职工的抵制,半数以上的工人干脆住进厂里守>,谁也不许动厂房和机器。

威:你们原来的上级领导呢?

营:厂长、经理、书记,一个都不见。他们肯定与私人老板有猫腻,得了好处,所以趁上面政策放宽,就急匆匆把国有资产处理了,历朝历代,都是剐平头百姓肥当官的。我们被死去活来拖了两年,减员百分之七十,剩下的几个月不发工资。东郊邻近的几个信箱厂矿,连年亏损,职工处境也和我们差不多,但人家级别高,人多势众,惹急了,就上街请愿。为拖欠工资问题,几千人规模都闹过几次,引来了防暴警察,两个架一个地驱散。年轻人好对付,关几天就老实了。可老头老太太满眼泪水一喊:"我们要吃饭!"连警察也心软了,提>根警棍楞在那儿。我们这种百人小厂,不敢闹,人穷,耗不下去,就只有散。我一个车工,流落到社会,能干啥,四十多岁就成废物了。文凭没有,本事没有,拿《下岗证》到人才市场登记,遭尽白眼。我十几岁进轴承厂,积极进步,入团入党当先进,把一切献给社会主义事业,转眼风向就变了,工人阶级既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反而成了被人踢来踢去的贱民。除非有特长,现在的用人单位一般要大专学历,>十五岁以下。我完了,这辈子搭进去了,连看大门都没资格。如果在旧社会,我还可以赖在这里盼解放军进城,现在谁来解放我?

威:你没有退休金?

营:一次性领了两万块,一分钱都不敢用。

威:为啥?

营:这年头,万一有个病有个灾,谁管你?再说我女儿上学……

威:你女儿多大了?

营:十六岁,上高中,一学期要交好几千。

威:老哥,你真的不容易啊。

营:我女儿老实,是块读书的料,我不能委屈她。我就是砸锅卖铁,变泥鳅钻洞,也要送孩子考大学。

威:现在供一个大学生,要花好几万。

营:又回到解放前了,所以我干这个,也是迫不得已。

威:你干这个多久了?

营:>个月了。自从上次拦汽车被打断手腕,一直就吊>。

威:你玩苦肉计挣了多少钱?

营:几千块。

威:几千块?!你还要玩多久,才能挣够孩子的学费呢?

营:不晓得,我盼>有一天能撞上个大买主。

威:不可能。

营:这是乱世,啥子不可能?我那次挡车不成折断手杆,从医院逃跑,刚拢家门,就刷地穿过来一个冒失鬼,自行车笼头扯住我的绷带。这下不得了,我痛得翻了个滚,把住车轮,大喊赔钱。街坊邻居围上来,自然偏向我。你猜咋样,不到20分钟,那没用的小子就投降了,掏了200元医药费。这钱到手太容易,兴奋得我灵感大发,就立即甩开老婆娃儿,躲一个背静处拆了绷带和夹板。难熬啊,伤口一痛一冒汗,内衣内裤全湿,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止痛片都吃麻木了,看来真正见效的止痛片是精神,是挤在人堆中盯买主,只要车上身,屁股一坠地,那股要死要活的泼劲就轰地上来,钱永远都比痛重要,哪怕你现在砍我一刀,我的第一反应仍然"拿钱来",而不是报警、上医院,或者回敬你一刀。骨折是钱害的,猪狗不如的生活也因为没钱,只要朝深处想,假戏就越演越真。感觉到位,手伤又装不出来,进医院粗略一检查,几百元的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就有了。精神损失费往往是虚张声势,没个谱,人家能出血当然好,不出血也不勉强。软磨硬逼的讨债还价进行到最后,我往往会很慷慨地表示:"精神损失失费就免了吧,下次骑车小心点。"

威:谁会吃你这一套?

营:只要拖时间,检查了,不马上照片,十有八九生意就做成了。两>天没有进账 ,我就心如猫抓,骨伤剧痛,吃一把止痛片也不管用。唉,告诉你,目前这手腕的痛经常在半夜>更一股一股朝上窜,前天我去骨科医院检查,专家说,骨折的部位已经变形了,要还原,就得动手术,把增生的东西挫掉。全部疗程要好几个月,费用起码上万,我治不起,只好破罐子破摔。顶多半年吧,这条膀子就报废了,丧失了劳动力,也祸害不了人。这辈子活够了,再挤在世上,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消耗空气。与其把老婆娃儿拖>一块儿受罪,不如跑远点, 找个风景区安乐死。报废的日子不远了,我现在被一个无形的追魂讨债鬼押>,风雨无阻,日夜兼程,要把这生意进行到底。可惜这个城市,晓得玩这种把戏的越来越多,生意有难度,不保险了。前些天有个农村娃娃,为做生意,用砖头砸了手腕。可第一次上五块石扑自行车,就穿帮了。於是被过路群众打得满地爬,恐怕这辈子,那娃娃的内伤治不好了。

威:你被打过麽?

营:被扭送过派出所,关几小时完事。我是真伤,与砖头、棍棒制造的伤不同;我又是资格的本市下岗工人,与来这儿抢饭碗的棒棒军更不一样,警察能咋样?

威:说得轻松!万一让你家里领人,老脸就丢大了。

营:老婆与我一条战线,把女儿瞒住就行。

威:你老婆咋看你?

营:女人家,除了哭,还有啥主见?没办法呀。这种生意,单枪匹马已干不成了,必须有帮腔的,声势才造得大,但是事后许多人都得从你手里分钱,他妈的。

威:你没尝试过干点别的?你这是团伙诈骗,够判刑的呀。

营: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的帮腔之一就是个劳改犯,他说我这号的进去了,也干不动体力活,还不是养老,办保外就医。目前我啥都不怕,就怕亏了我女儿,她胆小,爱面子,我怕她将来对付不了这个人吃人的社会。本来下岗后,我去石板滩买了一辆偏>轮,准备卖体力挣钱。那天傍晚我高高兴兴的,拉>老婆回家,不料斜>横过来一辆交警摩托,不由分说要收车。我拿出《下岗证》不行,我喊:"我们是俩口子"也不行,还惹起一阵哄笑。老婆又哭又闹,赖在车上不下来,交警叫来几个民工,把车端起来朝外倒。他妈的,认了认了,不就一百多元钱麽。

威:这交警咋总跟偏>轮过不去?我不明白,警察每天都在搜缴,并且一缴就是几卡车,堆得冒尖尖,可这偏>轮就是弄不绝,并且还满城转。昨天晚上,二环路口全是人,把街扎断了,交通堵塞几个小时,110、119、交警大队全都齐了,可就是疏散不开。汽车拖>长龙,最后群众和警察展开了你进我退的拉锯战,连车缝?□ㄞF>黑压压的脑袋。我和老婆刚好骑车路过,一打听,原来是一个拉偏>轮的被交警打了一顿。本来这跟家常便饭一般正常,可这个偏>轮太,打不服,还要缠>论理,因为他刚刚向某部门交过管理费。交警可能心情不好,被这贱民顶撞得恼羞成怒,於是就抓住那人,二话不说就扔进一条被称作河的臭水沟□□他没想到会出人命,自然一走了之的人被打捞上来,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惩办凶手"的呼声越来越响,可警察无影无踪。公愤无处发泄,交通就断了。"真是作孽啊",有人这样说,"缴偏>轮的是他们,卖偏>轮的也是他们,创收创出命债了。

营:我幸好改了行,否则这一幕让我女儿看见,她爸的老脸朝哪儿放?在路上,交警就是皇帝老子,咋能跟皇帝老子论理?找死麽。

威:你演苦肉计就不找死?

营:你这样挖苦我,就还得加钱。

威:你想钱想疯逑了。

营:就疯了,咋样?你那辆破车不值钱,就留我做个纪念吧。

威:你要就拿去,我可是一分钟也不想跟你呆了。

营:这麽高傲,凭什麽?还不是比我多几个钱。你没落到为吃饭发愁的地步,所以容易激动。穷人的悲惨事说不完,如果你见>就激动,当心得高血压。我隔壁有个老头,偏>轮是他的命根子,车一缴,他就跳府南河死了。打捞□体时,电视台还拍了片子,人都泡胀了,门牙露了出来,女儿要去看看,我拦住,娃娃看了要做恶梦。我不会死得这麽难看。到时我光棍一条,跑远些,越远越好,让老婆登报找我,就当失踪吧。今年大年初一,我到郊外昭觉寺去烧了香。人山人海的,几堆冲天大火,都想烧新千年的头一柱香。多数人烧香是为了求菩萨保佑发财、升官、升学、去病,总之,缺啥子求啥子。我呢,除了替老婆、娃娃给财神爷敬香,就是求佛保佑去得干净、利索。庙里有尊新塑的立佛,我挤在人群中过去拜,没想到正看见一个守佛的老和尚在打人,被打的是细皮嫩肉的斯文人,他转到佛身后,抬手摸金光闪闪的屁股,却被发怒的和尚当胸一拳。斯文人要还手,和尚的另一拳又冲过来,斯文人搞不过,就说:"佛家人慈悲为怀!"和尚答:老子为民除害!"又说:"世上只听说拜佛,哪有摸佛的?"虽然和尚厉害,但是大伙都一边喊好,一边趁他不注意去偷偷摸佛。佛的大腿、屁股上,金粉摸掉了不少,我也狠摸了两把。上了年代的佛,随便摸,金粉都不掉,看来这年头,佛像也有伪劣产品。世上除了钱,啥东西靠得住?你们读书人讲信仰,可真佛造价高而假佛成本低。只有富人才有经常激动的资本,得高血压的资本。而穷人,抱歉,穷人只能想钱想疯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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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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