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劫”山西繁峙“6.22”矿难

2002年07月08日

《中国青年报》编者按:6月25日,本报接到举报,称山西繁峙金矿爆炸,出现了瞒报?遇难者家属遭威胁等情况。本报当即派出记者赶赴繁峙。10多天来,本报记者经过深入调查,陆续揭开了繁峙金矿爆炸案隐匿□体,隐瞒不报的真相。

繁峙金矿爆炸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人与社会?人与环境的深刻矛盾与利益冲突,最终以一次特大爆炸事故表现出来。近来安全事故,瞒报事件一再发生,是有其深刻的成因和背景的。

一?矿区的悲哀

张树青站在井口,一脸茫然。

7月4日11时,阳光照在了孙涧沟,义兴寨金矿职工张树青的眼前,却是一片狼籍。几天前的一场清理行动,使得33个矿井,1200多间建□物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到处都是破旧编织袋?砖头?木板。此刻,从大同矿务局赶来的救护队,在山西省安监局局长巩安库的指挥下,正进行井下事故勘查。

1986年,国家投资3750万建设义兴寨金矿,1990年正式投产。张树青1987年开始参与筹建,15年与金矿风雨同舟。他说:“义兴寨金矿地质品位,在全国来说,都是最好的。”

如今,国营金矿全部停产,800名职工欠发12个月工资。蹲在爆炸矿井事故现场,义兴寨金矿党委书记杨树国说:“矿上的账目上仅有几十元钱,10个月工资是1998年欠下的,2002年又欠了两个月工资。”

1990以后,繁峙的个人采矿刮起了旋风,大量的矿主,洞主一夜之间腰缠万贯。尽管年年整顿?清理?有时,还是省?市?县>级联合行动,但总是收效甚微。

据介绍,到2002年,繁峙年产黄金2.7万两,大约400多个矿井,五分之四是私人矿主所有。伴随>私人采矿而来的,是社会治安的混乱,这一地区,成为全省有名的“治安较差”地区。7月2日,前来爆炸现场调查的山西省委书记田成平评价该地说:“社会秩序不好,情况复杂,管理混乱”。

1998年,张树青和一些金矿工人,来到省冶金厅,要求罢免矿长。结果,他们如愿以偿。他们选举了新矿长韩宝庭。工人们想法十分简单:“与私人矿主有勾结,就干不好国营金矿的矿长。”因为,如果国营金矿?私人金矿井下贯通,往往国营金矿“退避”。许多人猜测,这里有利益勾结。

韩宝庭顺应了民意,拒绝了很多私人矿主?洞主的要求,结果,他本人乘坐的车被砸,井下金矿的供风管被炸,甚至,有人往国营金矿办公楼扔了两个炸药包。

韩宝庭走了。有人说他是被逼走的,也有人说如果他不走,也许有生命危险。在金钱和邪恶面前,“民意”又一次失败了。

私人矿主?洞主们日益强大起来。一次,电压负荷太高,金矿变电所拒绝了一个洞主的送电要求。结果,洞主带人追打变电所长,矿里的负责人视而不见。洞主扬言:“打死也没事,不就是赔两车矿钱嘛!”去年8月28日,金矿的高压电杆也被人炸了。

6月22日,发生爆炸事故后,私人矿主指使手下与家属谈判,在不见□体的前提下,每人赔偿2.5万至6.5万元。一位遇难者家属告诉记者,在这里,人命是有价的。

利益,也滋生了腐败。交通要道上,县?矿成立了联合收费站,对私人非法采矿收取“运矿费”,一车200元,小四轮拖拉机100元。有时,私人矿主一天运送矿石就达200多车。他们5天产量够国营金矿采一个月。

矿主?洞主们肆意妄为的时候,法律和正义都保持了沉默。这里,至今许多治安案件都无法破获。

现任矿长杨林河妥协了,与私人矿主殷山签定了“委托探矿协议”,致使孙涧沟大规模采矿。一个干部能否在这里站住脚,就看他能否与矿主?洞主们“合作”。张树青说“一个是人,一个是环境。一个人再有本事,处在这个环境里也不行。”

二?县长的背影

王彦平不停地徘徊在爆炸现场,由於连日休息不好,眼圈已经发黑。

王彦平,繁峙县县长。在爆炸现场,一位记者毫不客气地问:“作为县长,你是否对此负有道义责任,是否应该引咎辞职?”王县长沉默不语,接>登上汽车,疾驰而去,留给人们一个模糊的背影。

7月2日,面对山西省委书记田成平?王彦平说:“愧对组织?愧对人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但出乎记者意料,在繁峙,许多干部群众称他为“好县长”。理由很多,比如,他到任一年多,去年繁峙财政收入突破4000万元,是忻州地区财政增长最快的县,今年预计达5000万,增幅超过20%。过去,繁峙县委?政府曾拖欠工资,最长达数月,王彦平到任后,这一问题得到解决。

王彦平去年3月5日任代县长,7月27日当选县长,就职时曾说:“我能力不高,但勤能补拙,我会向各级干部学习,让繁峙经济秩序迈入良性发展轨道。”

2002年被繁峙县委,县政府确定为“优化经济发展环境年”。为了治乱,县里还专门出台了黄金生产规□管理意见,成立了县黄金开发服务中心。王彦平说:“繁峙年产黄金2.7万两,但对财政没有贡献。一是黄金开采免增值税,二是部门乱收费,钱都进了小金库。成立服务中心,就是把收费规□起来,让其对财政有所贡献。”

县政府党组成员韩跃伟出任黄金开发服务中心主任。该中心与义兴寨金矿达成了“共同管理,共同收益”的协议。3月18日,殷山与义兴寨金矿签定委托探矿协议,缴纳110万元,县黄金服务中心得60万元,义兴寨金矿得50万元。这使得殷山私采乱采金矿的行为变得“合法”,也为3个月后的爆炸惨祸埋下隐患。

在孙涧沟爆炸现场,王彦平曾与记者进行两次长谈。他认为自己是“麻痹大意,听信下属部门报告”,甚至还表示:“我是从忻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到任繁峙县县长的,基层经验不足,他们(指下属)应该帮助我的。”

此外,他认为应该区别对待当时的“共同管理?共同收益”。因为,“当初分工就是由金矿负责安全监督?技术指导,服务中心负责收费”,“现在将韩跃伟拘留不太公平,责任应在金矿。”

一份报告显示,6月27日,王彦平还在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上强调:“现在,社会上对事故有举报,但我们是实事求是的,根本不存在隐瞒不报问题。”

没人知道王彦平当时为什麽如此自信。次日(6月28日),山西省调查组就抵达繁峙,两天后,随>□体被找到,隐瞒不报真相大白。对此,王彦平说:“等候组织的调查结论,自己该承担什麽责任,就承担什麽责任。”

>?调查组里的争论

7月1日,五台山宾馆,山西省联合调查组情况汇总,碰头会。忻州市副市长宣明仁说:“作为地方政府,我们强烈要求义兴寨金矿的主管部门马上参与到事故处理中来。”

对此,白发苍苍的省冶金行业办主任王林平毫不示弱:“我做一点说明,义兴寨金矿是省属企业,原山西省冶金厅是其主管部门。但是,2000年,山西省冶金厅就撤消了。2001年,我们省冶金行业办才成立。在省经贸委指导下,我们依然管理一些企业,义兴寨金矿就在其中。按照体制改革要求,应该政企分开。企业就是没有主管部门才对。”

王林平还说:“一会儿说下放忻州市,一会儿说下放到山西省资产管理办公室,对於这个金矿,我们也不知怎麽办。”

冶金行业管理办公室只有10多个人,对於金矿违法与私人矿主殷山签定“委托探矿协议”,这个办公室也有些无能为力。

四?"打"上门的政府

储刚,陕西省岚皋县法院副院长。由於发现了遇难者□体,他被家乡人视为英雄。

6月27日,20名岚皋人远在山西繁峙遇难。消息传来,岚皋县委马上召开常委会,县委书记陈勇当即决定,派人到繁峙,“保护死难者家属人身安全,积极协助当地政府查明原因,协助搞好赔偿工作。”

储刚和县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张本树,刑警胡旭东被“点将”。6月28日8时,他们从岚皋出发,走了>天两夜,於6月30日中午赶到繁峙。

家乡司法人员的到来,让岚皋遇难家属十分激动。遇难矿工何永春的妻子王显翠回忆:6月23日凌晨,矿工遗体被运走后,随即疏散家属。当时,王显翠发现,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两个矿上的人下了车。她满心狐疑,要求下车解手,但车上的工头死活不肯。

当时,家属们不信任繁峙政府,因为,仅他们县就死了20人,而当地政府仍然报告“死2人,伤4人”。

当即,储刚等人和家属就直奔繁峙县金山铺乡>裕村。6月30日14时许,随>王显翠的不断回忆,储刚找到有两堆焚烧物的地方,用手一扒,扒出人骨头,还有未烧尽的毛衣。附近的沟里,用手一扒,他又发现一具□体。

储刚马上打电话给繁峙警方,对方说“正在开会”。一再要求下,两个小时后,繁峙警方到达现场,但什麽勘查设备也没带。又过了很久,警方技术人员才赶到现场。

对此,储刚十分不满,“我们到繁峙县不过两个小时,就发现了抛尸现场。而爆炸发生9天了,繁峙警方还如此迟缓,令人费解。”

第二天,山西忻州警方负责人愤怒地表示:“他们到繁峙,为什麽不事先与警方联系”,当时,储刚被认为是“越权”。

而储刚说,他们已将介绍信出具给繁峙县公安局。他坚持以岚皋县政府名义,要求繁峙县政府查明原因,严惩肇事者,并承担赔偿责任。

五?安监局长的□虑

一个月前,巩安库被任命为山西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这个局公章已启用,但还没有挂牌子,机构?人员尚未到位。

巩安库说,山西省是全国少数几个成立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机构的省份,这既表明领导的重视,也说明安全生产形势的严峻。同时,担任两年零两个月省煤矿安全监察局局长,他感受最深的是“压力大”。

他说,全省3000多煤矿,安全监察人员不过220人。对於非煤矿山的安全监督,由於自己刚刚到任,还没有人员可充实。

近年,山西爆炸事故频发,巩安库一年>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事故现场。最长一次,他在事故当地蹲了半年。

他有时也追问自己:“我们关了矿井,所有人都拥护吗”,“民工失去了就业机会,地方失去了经济发展增长点。怎样才能实现良性循环,长治久安”巩安库说:“只有一条路,就是一定得走向规□。”

六?这一次,真的告别?

据幸存者回忆,爆炸事故发生时,曾有4名勇敢的矿工下井救人,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并且,也被弃尸荒野。除了人们依稀记得有一个叫郑久兵,其他的人是谁我们已无从证实。

伍贤明,今年刚刚30岁。丈夫田正兵命丧井下,认尸时,她长跪不起。巨大的伤害,让受难者家属对当地政府普遍缺乏信任。对此,忻州市公安局局长苏浩十分不解:“为什麽事故发生后,从没有遇害者家属,幸存者向公安机关报案?”6月30日,繁峙县公安局发出悬赏通告,抓捕逃逸的矿主殷山,洞主王全全?石新全?舒仕斌,“凡提供有价值线索或协助抓获者,每抓获一人悬赏奖金3万元。”但几天过去了,没有接到一个举报。6月30日,山西省省长刘振华指示:“事故调查要借鉴新闻单位提供的线索,新闻单位能搞清楚的,我们为什麽搞不清楚?”

截至7月4日,已有上万民工离开繁峙,他们身后,是400多个采金矿井关停。但许多人仍□虑地问:“这一次,是真的吗?”

过去10年,每年都有大规模清理,可采金的巨大利润,一定会在未来某个时候,继续吸引淘金者蜂拥而来。这一次,但愿不会只是私采金矿短暂,权宜的消失。

七?编织保障生命的网

一个多月前,47岁的周彬担任了国家安监局安全监督管理一司副司长。6月2日,全国开始安全大检查,他受命赶赴山西。

周彬说,全国有采矿证的矿山达13万个,其中,煤矿4万个,而非法矿山大约有7万个。多年来,我国对煤矿安全监察一直采取垂直管理,人?财?物>权归中央,共有煤矿监察人员2800多人。

但目前,我国大部份地市都没有完整的安全生产监管机构。国家安全生产监管只能到省一级,这使得这一部门实际上成为“灭火队”,不能预防?□G的发生,只能事后处理。

频发的爆炸事故,暴露了安全监管体系的弱点。周彬说,他们的梦想,是编织一个保障生命安全的网,让监管的眼睛,点亮每一个角落。

《中国青年报》2002年7月08日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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