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6月29日广播）
6月20日，黑龙江省鸡西矿务局城子河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官方公布的遇难人数为115人。事故发生后，我采访过一位曾在井下挖了17年煤的矿工。就鸡西煤矿现在存在的安全问题，以及这些问题背后的一些根源，这位矿工向我谈了他的看法。首先，他谈了企业为了完成出煤任务，在井下大量使用外来包工队的问题。他认为，工人为了完成矿里和包工头定下的出煤任务，便要一切从快，这就形成了安全事故频发的一个主要原因：
矿工：这他妈用的是外边的人，就是培训三天就开始下矿真干活，这就容易出事。事实上嘛，都这个样，你安排了你不服从也不行呀，这个生产吗，下来任务，告诉你今天干几多煤。“咱确实这个地方危险，能处理处理。”“嗨！行了！几分钟就过去了，干！没事！”他妈的，这个“没事”，就坏了！
韩：就是侥幸心理？
矿工：唉！对。这井下吧，他妈的没法说！我在井下干了15､6年，井下按操作规程去干，它又完不成这任务！就有原因吧，一个就是图快，快！赶快处理完，赶快走人，都不愿意在井下。有一个算一个，下坑的人都是这样。下去就要快！快干！快完活！快走！快上坑！谁也不愿意在井下。
韩：他不知道随时什么时候发生事故？
矿工：对了，就下去赶快干，干完赶快走！走了上坑，就完事了。都那么样，下坑的人。
韩：现在下坑的人有百分之多少是协议工，百分之多少是正式工呢？
矿工：有一种是协议工､合同工，有一种是全民工。但是，他（矿上）为啥要外工呢？这个道理都讲不明白。你看本矿的一直干活，他不给你开支，他（本矿的矿工）就没办法，就不干了！不干了，用外边的人来干，你到日子他就给你开支。
韩：本矿以前的矿工都不干了？
矿工：是因为像没本事的，咋的他都得混､都得干。人家大部份的都不干了，都走了。你本矿的干，他妈的他不给你开支，用外边的人你到日子，他就给开支，如果你把这支给本矿的人干，他不也就好了吗？他不是这个样！他妈的你就没法说这个道理吧。
韩：那现在拖欠工资拖欠得厉害吗？
矿工：这会儿还好吧！就从这一年多，现在开到2月份。以前欠他妈的30多个月的！
韩：有没有补发回来呢？
矿工：没有。
韩：以前从什么时候开始欠的？
矿工：嗯，94年有两个月开了百分之八十，其它的都扣下了；95年吧，4､5､6､7这四个月没开。96年开了；97年就是12月份的没开；98年全年一个月也没开！十二个月都没开！
韩：99年呢？
矿工：99年算是开了，开到9月份吧！
韩：2000年呢？
矿工：2000年到2002年倒是一直开呀……开到2月份。
韩：以后就没了？
矿工：就没开，到现在都没开。
韩：现在这么粗算一下，那今年2月份以前是一共拖欠了20个月？
矿工：嗯！
韩：20个月，从2月份以后算，又是5个月差不多？
矿工：25､6个月。
韩：有没有比您好一点，或者差一点呢？
矿工：他拖欠工资都这个样！都这个样，不过吧，人家有人（指后门）的，我跟你说吧，大部份都要出来了！
韩：有人的､有后门的，就能要出来？
矿工：唉！对了，你合著到哪去也一分钱要不出来，一分也不给呀！
韩：能要出来的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呢？
矿工：少数人，少数人。要不出来，在老百身上你就别想要出来！有的他妈的，家里天灾人祸的､出大事故的都没要出过一分钱来。
韩：像现在这种事故发生以后，这种赔偿什么的，是不是钱还能到位吗？
矿工：这次赔偿得高，因为中央的下来人。如果小的事件吧，他没准好像！有时出个事故，他也是给你个一万､两万的拉倒，啥事没了。
韩：正式工和协议工的赔偿标准一样吗？
矿工：不一样。正式工可能赔偿得少，因为他要给他的孩子什么的抚养，抚养他的孩子。
韩：协议工就是一次性？
矿工：对，正式工以前出现的事故吧，都是给他妈一万多块儿钱！才，正式工。老娘儿们好像是，单位条件好的，能给你找个正式的好活，孩子给你抚养到18岁，或者补助你上完学为止，就这个条件。这协议工吧，一巴掌完事了，一揽子清就够了。
韩：您觉得要是改变用工制度，就是把本矿比较有经验的矿工再请回来，是不是会比较好一点呢？
矿工：现在吧，都难说！就说我们这个地方吧，他娘的，他不是这么办！像我们这些老人工资高，小年轻的工资低。我们是210多块儿钱的､230多块钱的工资，他们是90多块儿钱的工资，90多块儿钱工资在这干活他妈一样的！老的就不爱干了，来气，你没法说这个事。你到科里去找，科里说统一政策就这样！你没办法！老人……就是有活也都不干。这下你就明白了吗？
韩：您知道不知道在生产安全､工人权利保障这方面，工会起的作用呢？
矿工：呵呵呵！工会这个跟行政､党政是一条心，他不能跟工人一条心哪！跟工人一条心，他党政他要你（指工会）干吗！
韩：可是按照工会法规定，不是应该是……
矿工：对，你说这个是对的，但是，工会的工作吧，是为党政服务，你不为党政服务，他就不要你了！
韩：工会主席是不是选举的呢？
矿工：不是，不是。
韩：您有没有选举过工会主席？
矿工：没有，我干他妈三､四年了，我也没选举过工会主席。
（二）
（2002年7月6日广播）
在这第二部份里，这位矿工将谈到，承包制度使得煤矿生产安全责任不清，从而给发生严重事故埋下了隐患：
韩：那些年轻的（矿工）都是从哪来的呢？
矿工：也是从以前的技工学校毕业，高考毕业分配到这地方来干活。
韩：所以就是说现在老的（矿工）工资低？
矿工：他不是低，他根本就一样！操他妈的！你挣10块儿钱，我也挣10块儿钱，你挣100块儿钱，我也挣100块儿钱。
韩：新的您说不是90块儿钱吗？
矿工：就是啊！你90块儿钱是基本工资，我270块儿钱是基本工资。按理说吧，把这个基本工资扣出来，其余剩下的就大伙儿一样分，他现在不给你这么著！就好比我个这个月给你几百块钱，你们自己看著分吧！一个人一百。工资多的､工资少的､工龄长的､工龄短的，一个标准。有能耐的不愿意干了，那你就叫小年轻的干呗！凭啥叫我干！我他妈的都50多岁了，他才他妈的23､4岁，他工资不少拿！矿上就这么定的，小年轻的跟老的一样拿钱。你老的有几十岁可玩的？
韩：那那个2月份的工资您开了多少钱呢？
矿工：2月份的工资，我们3，4个班开了648（块）。
韩：下井的这些协议工，他们的工资是谁发呢？
矿工：全部是统一算钱！就是你出多少煤，我给你多少钱。
韩：矿里把钱给谁呢？
矿工：就给这个承包的！
韩：给这个包工头？
矿工：嗯，对呀！
韩：一个包工头一般来说，带多少人呢？
矿工：他这看包的是什么活，如果你包的是井面上的，井面上的就没多少人，一般的也就二､三十个人。你包的是采煤，一般就要一百五､六到二百多人了！
韩：这些人他们工资多少，就不是矿上的事了？
矿工：矿上不管了！你给我煤，我给你钱！就行了。一个材料费都在里面，这材料到时候没有，怎么办？就这么开吧！哄弄哄弄吧！（包工头说）对不对？要不这材料就要花钱！
韩：您说是什么材料？
矿工：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需要木头吧！找块木头，（包工头说）“去找！”（矿工）找不著，（包工头答）“找不著，算了！拉倒！”不就容易出事了？要是你去买木头呢，就得花钱，承包队里得往外掏钱吧，他就是不愿意，就这个道理。
韩：您刚才举的例子，这些木桩如果要买的话，是谁掏钱呢？
矿工：矿上可不管了！矿上是你给我多少煤，我给你多少钱！
韩：所以是承包队需要付钱来买这些安全设施？
矿工：唉！买木头……我举个例子，买沙子､买石头的用啥，他得买啥吧！矿上不管。
韩：可是这矿本身是矿里的财产呀？
矿工：对啊！因为他外面都包去了，你给我多少煤，我就给你多少钱。
韩：哎呀，要这么干的话，能不出事吗？
矿工：它能不出事吗？它最容易出事了！
韩：工会在这方面有没有起什么作用呢？
矿工：（笑）他妈的，这没法说吧。你既然要真正了解这些事吧，你就要找他们谈谈，我也没法说这个道理。要说工会，他能帮你说话？
韩：矿里还有没有工会呢？
矿工：有啊！各个科里都有工会。
韩：采面还有没有呢？
矿工：有啊！都有！
韩：这些在里面遇难的人，有没有您认识的呢？
矿工：跑出来的有认识，遇难的也有，就我们跟前的､前前后后的。也有的再早以前，在一块儿在掌子面干过活的。
韩：您有没有过工伤？
矿工：有啊！有！
韩：您是什么工伤呢？
矿工：脑袋胸，胳膊。胳膊骨折了､胸也骨折了，脑袋这个左半边耳朵这个位置到眼这个地方，骨头也骨折了，头部也坏了，眼也坏了，都坏了！
韩：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造成的？
矿工：在段面上，冒顶，冒到里面去了！
韩：您曾经被砸在过里面？
矿工：唉！1979年4月13日，好像，没忘！忘不了。
韩：那也算是死里逃生了。是不是从那次受伤以后就上井了？
矿工：没有。好了以后，在井下开拉脚车，一直开到94年才到井面上来。
韩：您这算是几级工伤？
矿工：操他妈的，人家不给你定级呀，啥也没有！不定级。到井上来了以后，要嘎(减)你级呀，嘎一级工资，在井下干不了，没办法了。你一点补偿都没有还嘎一级工资！
（三）
（将於7月13日广播）
这位矿工用自己这些年来的亲身经历，生动的给我绘描绘出一幅这些年来国有企业改革的景象，以及这种将工人作为改革对象的改革，给工人带来的苦难：
韩：您现在如果去检查有病，去看病，矿里会不会报销医疗费呢？
矿工：不管。
韩：是规定不管，还是规定管，但是没有钱呢？
矿工：它规定是管百分之七十，但是，不管你什么情况下去找，他就一句话，没钱！你就没招了吧！
韩：您现在要是去看病的话，得自己先垫钱吗？
矿工：啊！都自己拿钱。这不是，我两个孩子上大学，后来上矿上去要拖欠工资，也是一分钱没要出来。没办法！东借西借，凑吧！自己再出点力，搞点别的，也就这么著。
韩：大部份是借来的？
矿工：那可不是，没办法。也就是说，你能动弹就不能上医院，干花了那份儿钱。反过来，就算你检查出来也什么用，到成了一块儿心事。你实在没法你就得去看，那没招了。
韩：那要是没钱怎么办呢？
矿工：拉倒吧。
韩：要是有急病，现在去医院看病，那这个……
矿工：没人管，你自己想办法。
韩：要是现在矿工有病，但是到医院以后，没现金怎么办呢？
矿工：手里没现金？没现金你别看！现在就这个样，都这个样。
韩：有急病也不给看吗？
矿工：不给看，不交钱不给看。
韩：您有见过这种情况吗？
矿工：俺有一个伙计，就今年2月初9，突然的心脏､肺脏痛的要命，满地咕噜光是叫，没办法送到市医院，市医院让先交押金，没带钱，向朋友先借，朋友先借了。没办法，老娘儿们（妻子）第二天找他单位，啷当(来回找)了一个礼拜也没成事儿，啥玩意儿也没办成。他就是靠朋友帮忙看的病。不行！现在就算是直接上办公室你也找不著。
韩：最后他有没有看上病呢？
矿工：最后是朋友出钱拿的！哥儿们､朋友拿钱。现在你住院除了工伤之外，不交押金不给你看，交完押金，钱一没有了，马上停药，都这个样。矿上拖欠你的钱不给你。前几年还他妈的发几个药片，还发点药，这今年啥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韩：作为一个工人，您还觉得您是国家的主人吗？
矿工：你有些事儿吧，它他妈的不能说，不敢说，你明白了吧。有些真实的情况不一定敢说，这老百姓。
韩：您是不是也有这种顾虑呢？
矿工：啊！对，嘿嘿。说了以后，我X他娘的，上面找你，三弄两弄，你回你家去吧！把你撵走了，不要你了，人家不要你了你咋整。
韩：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呢？
矿工：能没有吗！
韩：您了解的，发生的是什么情况呢？
矿工：是前年，其中有一个(工友)家里老娘们(妻子)得了脑血栓病，在矿务局医院住院，也得需要一部份钱，由於他老爷们(丈夫)上矿，找我们大矿长签字要钱，要这个拖欠工资钱，这大矿长当时就火儿了，转头就告诉单位，第二天就下岗，回家吧！这你没招吧，活计，人家有权。对不对呀！
韩：您跟我今天可说了不少！
矿工：说了不少，它愿意咋的就咋的去呗，我今年也56岁了，我也不管这事了。
韩：您还有几年退休了？
矿工：啊！快了。要正经八经地算，今年就应该退休，56了，我井下工龄十五､六年了，快20年了。
韩：咱们这的现在退休金能不能有保障？
矿工：老头现在都保障，就是(在职)工人的工资不保障，我X他娘的。
韩：所以您巴不得赶快退休呢？
矿工：啊！对。去年开始有了这么一个规定，你越是有工伤的还更退不了。
韩：为什么？
矿工：工伤！你不是为公家工伤了嘛！工伤单位养著你，能干啥就干啥，你不到年龄绝对退不了休。在早以前你有工伤的都退休了，三十八､九岁､四十来岁的都退休，工资还高，随便干啥就干啥。这两年还不行了，越干越完了。
韩：咱们这除了这些事故工伤以外，比如说矽肺病还比较好？
矿工：矽肺病这个要经过矿务局医院鉴定检查，现在这几年根本连讲都不讲了。
韩：您哪会下井挖煤的时候，是不是还每年会做一些矽肺病的检查呢？
矿工：没有，从来没有。你有病你自己去看病住院，就行了。
韩：70年代也没有吗？
矿工：没有。
韩：那时候工人还有定期去疗养吗？
矿工：哎呀！有！的确是有！！你要知道，这疗养的数字很小，你没点门路他能给你嘛？！这你还不明白这个事。
韩：在您70年代开始下井，哪个时候就从来没有做过透视检查？
矿工：没有。17年。从来没检查过，就是工伤住了20多天医院，出院看病，看了一个月。
韩：在您认识的人里面，咱们矿工退休以后，年纪大了，肺开始不好，这个情况多吗？
矿工：不少。不少但是你定不上这？(职业病等级)，一句话说吧，没他妈的人你定不上，这要实在不行的，给你定上三级或者一级的，有人就好办，现在他妈的都这个鸟味儿！
韩：您现在的肺是不是还算好呢？有没有自己去查过？
矿工：没有，反正还没完蛋就不用检查。现在，这肺憋气，这肺喘气费劲，憋气呀！十年多了，越来越沉重。
韩：为什么不去查一查？
矿工：你要知道这个工人吧，X他娘的，啥也不是啊，你明白吧！查就得花钱，钱来的挺难，这你也知道。再加上这几年也不？常开支，反正我现在这个条件，我两个孩子上大学都吃不上饭了！黑龙江大学一个，大庆石油学院一个。你很紧很累，你也没有办法，你病不倒，就不能上医院，只有病倒了，才能上医院。到这时候，活计，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