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朱玉、陈忠华
亲人再也不回来--运城富源煤矿遇险者家属哭诉
李庭枝总是呆呆地想,树叶绿了,麦子黄了,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李庭枝家里的麦子也熟了,但她现在根本不想收割的事,没人收,就让它烂在地里吧,李庭枝眼里、心里、脑海里晃动的,都是她的丈夫。
李庭枝的丈夫陶修富,是山西运城富源煤矿井下班长。五月四日井下的一场大水,带走了李庭枝一生最爱的人。
当天晚上,李庭枝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和丈夫一道,都在同一个矿井打工,只不过不是同一个班组。井下出事时,哥哥正在地面轮班休息。
听到乡亲叫自己接电话,李庭枝兴冲冲地扑过去――她还以为是丈夫来的。哥哥的话刚出口,李庭枝一下晕倒在电话旁。
李庭枝的哭声只是湖北省郧西县一个家庭的悲泣。在此次事故中,二十一个井下失踪和遇难人员里,十四人都来自这个大山里的县。
妻在家中望夫回,母在村头盼儿归。淳朴的山里人啊,那里想得到埋藏他们亲人的,竟是异地他乡一个黑黑的洞口。
一个矿工背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背后是无数个亲人。当李庭枝一行人赶到与河津相邻的陕西韩城时,上百名家属随身携带的,只有感天动地的悲哀。
李庭枝没到陕西韩城时,尚抱有一丝希望。她想,那怕丈夫伤得再狠,哪怕是他瘫痪了,也要把他领回家,李庭枝说,她情愿养丈夫一辈子。成家六年,有了三岁、一岁的两个孩子,李庭枝和丈夫的感情,还是象新婚时那么好,他们从来没拌过一句嘴。如果不是孩子小,她肯定跟上丈夫出来打工了。
五月十二日,李庭枝和其他遇险者家属,冲破矿方的重重阻挠,来到黄河岸边的出事煤矿。看到井口那张黑乎乎的大嘴,李庭枝还没看清矿井的模样,就再一次昏倒在地。
井下的遇险者遇到的是两道生死关。一是大水,突如其来的大水在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工作面,而陶修富等人正在工作面上;二是瓦斯,浓度高达8%的瓦斯,可以窒息井下所有喘气的生物,就算是井下的遇险者侥幸躲过第一关,也万难逃脱第二关。
这次矿难中,有两个幸存者。事故发生时。二人正在斜井中,不在工作面,水没有追上他们逃生的脚步;而那时,瓦斯的浓度尚不太高。
矿方想用钱了结此事,打发李庭枝等人回家。矿方的如意算盘是,拿钱买动家属,让他们回家,没人整天跟矿方哭哭啼啼地要人就好办了,尸体可以悄悄打捞出来掩埋,从此,就像没出过这事一样。
李庭枝的家不是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丈夫的哥哥,在河南的一家小煤窑打工,也是同样的情况,从此踪迹全无,尸骨无存。
李庭枝不能容忍拿上钱转身就走。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等到丈夫尸体打捞起来的那一天。
丈夫对李庭枝太好了,只要丈夫在家,做饭、洗衣服、喂猪什么都干,瘦小的李庭枝只需要哄哄孩子。丈夫对别人也好,五月四日那天,丈夫在井下带班时,发现出水,就到井上找人处理。李庭枝的哥哥劝他吃些饭再下井,他说:「不成,井下有情况,我怎么能在这儿吃饭?」就又下了井。
李庭枝失去的是活生生的丈夫,矿方失去的,只是拿钱可以买命的劳力。因为没有劳动合同、暂住证,矿方就对家属软硬兼施,一边谈买命的价钱,一边威胁:「谁说有那么多人在井下?是不是出去玩去了?」
矿方提出给所有遇险者家属的买命价不到两万元,然后再加上家属每天十五元的吃住费用。
李庭枝现在根本没打算跟矿方谈价钱,「丈夫没了,尸体没见到,我要钱何用!」
矿方知道李庭枝铁了心要等到丈夫的尸骨重见天日,也没人再理会她。
与李庭枝同来的高兰品说,矿方怕事故传出去受惩处,就封锁一切消息,不许遇险者家属进入山西境内;让家属分散住,使他们不能扭成一股绳;不让家属接近记者,一旦发现记者知晓了家属的居住地,就像打游击一样,立即将家属转移。李庭枝就这样被来回转移了好几次,五月十三日,矿方又来人骗家属说,韩城有河津市政府领导在等著他们,让他们转移,并同时开来了两辆大客车、三辆小车。大部份家属这次不干了,只有少数人上了车,就此失去踪影。
幸存者说,矿井出事那天,井下发了大水,井口著了大火,大火烧死了从井下爬出来、还差20米就能得救的技术员张建军。
还是当时在矿上的工人提供的消息,事故发生后,矿方连夜出动了五辆大汽车,将原来采出来堆在煤厂的煤全部拉走;然后,用黄土铺上了煤厂的地面,这样,出煤的痕迹荡然无存。矿方还用四十元钱请了两个人,将烧得焦黑的井口粉刷了石灰。
奇怪的是,主要由河津市政府部门组成的抢险指挥部,却在出事煤矿生产与否的问题上,与矿方合唱一个调门。河津市副市长、抢险指挥部副总指挥薛振忠对记者说:「从煤矿存煤的情况看,这个煤矿根本没有投入生产,是个基建矿井。井下可能有人,也可能没有人。」此时的李庭枝,正和近百名遇险者家属,分别住在距现场几十公里远的旅社里,终日以泪洗面,被矿方的人盯著不得随意行动。
发布这番话的薛副市长,其实几天前就看到了涌到矿上的遇险者家属,李庭枝曾当著他们的面晕倒在井口。如果想搞清出事的矿井是否还在基建,是否已投入生产,井下是否有遇险者,只需调查一下住在韩城遇险家属中的幸存者;或者问问当时在矿井地面的工人,如李庭枝的哥哥等即可一切了然。
薛副市长还严肃地对记者发布,遇险者家属全不知那去了,连河津市政府想找都找不著。
五月十八日,是矿井出事的第十五天。李庭枝明白,亲人,回不来了。她买了一朵碗大的白花,放在桌上,祭奠丈夫。
写著丈夫名字的户口簿和丈夫走时忘记带上的身份证,李庭枝带在身边。亲爱的人,现在只剩下三个看上去就伤心的黑字:陶修富。
李庭枝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艰难的350米--运城富源煤矿矿难幸存者自述
跟别的矿工换了一盏矿灯,李正炎准备把它系在腰上,一阵大风吹来,李正炎啥也不知道了。醒来已是几个小时之后。李正炎躺在那儿,身子连头一起疼,他扯著嗓子大喊:「怎样了?出什么事了?」。他扭头看看,自己是从两米多高的煤台上摔下来的。身边躺著同时摔下煤台的工友陶修奎和技术员张建军。煤台再往下,是采煤和通风的四个作业面;往上,是全长350米,坡度为23度的斜井。
李正炎五月四日早晨八点钟进矿井里上班,他是矿上的杂工,一个月一天不歇地下井,能拿个六七百元钱。家里瘫痪在床的双亲巴望著他,老婆的病体指望著他,两个上学的孩子盼望著他。
李正炎迷迷糊糊地感到,张建军凑过来,啪啪抽打著自己的脸颊,又捏了捏他的鼻子;然后,又一连抽了陶修奎几记耳光,命令他俩:「往上爬,不许停!」还不太明白的李正炎总算清醒过来。从作业面涌出的水,慢慢地漫上来。几个人全明白了,透水了,下面作业面的兄弟们性命难保,自己应该快逃命。其实透水早有迹象。可能是富源煤矿与另外的积水小煤窑已经联通,巷道的尽头,早就积满了水,矿上也了解这个情况,在图纸上也标清了水的位置。在井里干了一夜的夜班矿工,交班时告诉李正炎所在的早班,出「矿汗」了。
这个专业术语实际上表明小量出水,是透水的前兆。重视安全生产的矿井,一见「矿汗」就会立即停产,采取防水措施,打密闭墙。但李正炎干活的这个矿井是个小煤窑,因为这些年国家关闭小煤窑,煤好卖得很,生产出来的煤根本存不住,停了生产就等於停了老板的印钞机,哪能轻易停产?
工作面下潜伏著的大水又给了这些矿工一次警告,陶修奎在工作面一千子下去,竟打出一柱子水来。他们还是没理会这个警告,当班的矿工只是把井上的技术员张建军叫下井来,让他想办法。张建军的办法还没想出来,五个人就一起摔下了煤台。
李正炎与陶修奎同乡,都是湖北郧西县马安乡人。两个同乡,这次同难。周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如果不是爬在前边的张建军不断鼓励,已经四十六岁的李正炎浑身疼痛,真是爬不动了;陶修奎虽然年轻,但刚才一跤摔得手不听使唤,后来才知道,陶修奎的胳膊已经骨折。
李正炎把头扎在巷道的地上,呼吸著地下的潮气。真要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李正炎不甘心。他所在的富源煤矿就在黄河边,就是为了让家里有点活钱,李正炎才出外打工。到现在,矿长还欠著李正炎二千多元工资呢。那是他拿命换来的。多亏了张建军。他受伤较轻,边爬边不停地呼喊著后面的两个难友。
爬到距井口大约150米的地方,李正炎突然发现,一团熊熊大火,正从井口往巷道里扑过来。两人赶快找了个水沟趴下,让水漫过身体,并尽量忍耐著大火的煎烤。俗话说,水火不能交融,李正炎和陶修奎今天尝到了水火交融的滋味。
火自动熄灭了。二人互相用语言打气儿,用力往井口爬。爬到离井口20多米处,两人忽然发现一个烧得焦黑的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他们顾不得多想,提著一口气,冲刺最后二十米。倒在井口的人是张建军。正是由於他的爬行速度快,在快到井口时,迎面遇到了大火,无处藏身,葬身火海。老天不公,让这个救了人的青年倒在了已经看到希望的井口。
矿工们看了死者脚上未烧尽的袜子,才猜出他就是张建军。因为,常下井的人不会穿厚袜子,只有常在井上工作的他,才会经常穿戴如此整齐。
事故发生后的4个多小时,李正炎、陶修奎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井口。他们爬完了世界上最艰难的350米路,成为山西运城富源煤矿矿难二十三名遇险者中的幸存者。
新华网
2002-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