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记者下矿井的班长易斯桂和他的同事们

2005年12月31日

  回家
12月6日,天出奇的晴,蓝得发亮。
  这天是带记者下矿井的班长易斯桂的大哥57岁生日,他要带妻子去拜访,顺便送父亲回老家——79岁的老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没火烤,冷得慌”。
  易斯桂的家乡在上栗县赤山镇长木村。一早从他家所在的燎原小区出来,走两三公里到国道,招手拦了一辆至芦溪县的中巴车,每人两元,半个小时后在高坑镇下车。妻子谢禾辉在镇上的市场买了几斤桔子和苹果,“空手回家不行”。然后从这里包了一台长安面包车,二十分钟到长木村。这一段路通常他们是步行,要走上一个半小时。
  这是一个详和的小村庄,群山环抱,林木昌盛,昌金高速公路从村东头划过。易斯桂的两个哥哥和他们的儿女们早迎了出来,谢禾辉说她有半年没回来了,“一家人实在是难得凑齐”。很容易发现著西装打领带的易斯桂是这一家人的中心,他是五个兄弟姊妹中惟一的城里人,颇得兄长的宠爱。侄女们围著他,絮絮叨叨让他讲城里的事,这个不足一米六的汉子看上去有几分似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马仔,厚实里透著机灵。
  谢禾辉不离丈夫左右。她今天特意穿了灰色长裾,蹬著高跟鞋,外面套著羽绒服。“回家嘛,要穿鲜亮些。”她说。
  中午吃饭时,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堂屋里冷,菜也凉得快,渐渐地就冻上了。至我们告别易家返回安源时,已经有两个男人喝醉了,跌跌撞撞出了门,向阳光里蹩去。
  回来的路上,谢禾辉不断感叹:“虽是城里人,却光鲜不到哪里去,我要是有个三几万,肯定不让他下井了。做生意去,别让人瞧不起。”可自打他们花六万块买了燎原小区82平方的三房两厅后(含装修),两万元的债务就像蜗牛背上的壳,一家人轻松不起来。
  妻儿
  谢禾辉在一家包装厂做零工,每月300块。易斯桂自今年6月份当班长后,每月工资上了2000元,此前是1200块。但谢禾辉说从他当班长起,就辛苦多了,“别人不干的他要干,第一个到矿,最后一个出井,累得跟狗一样”。
  34岁的易斯桂其实只有五年矿龄,2000年10月进矿,“我从来没有想过30岁了还会下井做矿工!”——他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摇头。中学同学有的混得不错,在萍乡做公务员,有的有了自己的车,见了面总要寒暄几句,易斯桂“觉得难爲情”,开不了口。他也常在相好的同学面前抱怨,他们劝慰他说:你从农村出来,奋斗到城市,有了妻儿有了房,很不容易了,不要过多自责。
  但工作起来易斯桂就像换了个人。“能吃苦,有干劲,人缘好”,这是上司张明对他的评价。2004年他拿了年度“先进个人”和年度“安全生産标兵”两个奖。囊括二奖,全矿就他一人。
  同班55人,仅一人上了大学,现在安源当交警。易斯桂高中毕业后到萍乡火车站做小工,搞了两年装卸,每月400块。后来火车站的装卸活路不让外包,易斯桂回家在村头开了一个小杂货店,生意做起来后他就扔给妻子照管,自顾去了高坑镇一家私营铁厂,做铸造。1997年,安源铁厂聘请技术员,易斯桂来到安源;直到2000年铁厂倒闭,他实在走投无路,进了煤矿。
  易斯桂说当时的心态是:不愿意回农村,又想拥有一个正式的工作,稳定下来,不要再飘来荡去,下井做煤矿工人似乎成了惟一的选择。“矿山总比乡下好吧,城里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所能接受教育的差别太大,我的所有付出都是爲了给儿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易斯桂红了眼说,“我今天下井,就是要让儿子以后不再爲了吃饭而下井。”
  一年后,他在安源镇上租了40平方米的一套屋子,每月租金40元,然后把老婆孩子接到安源,安顿下来,开始了城市生活。2002年迁了户口,2003年买了燎原小区的新房。搬新房“接火”时,领导、同学都来祝贺,他喝得酩酊大醉。
  儿子易希,名字是易斯桂取的,寄托了父亲全部的希望。同许维新一样,让儿子考上大学成了他生活的惟一航向,“我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挣钱!”
  11月26日那天,易希告诉父亲,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易斯桂心疼啊,这孩子学习苦,把眼睛也弄近视了,他带儿子到萍乡“亨得利”眼镜店配了眼镜。父亲的期望也让易希倍感压力,原本内向的他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了。
  易希告诉我,他从来没有看不起父亲的职业,“凭劳动挣钱,踏实得很”。
  易斯桂从月收入600元的小工做起,而1200元的大工,而2000元的班长。能当上班长,他认爲体现了他的主要素质:技术好,有安全意识,有管理水平,说的话别人能听。也有工人倚仗资格老不听他的安排,易斯桂的方式是,少说,多干,带头干,“所以这个班组还算和谐”。
  同事们
  这个还算和谐的班组成员在班长易斯桂的眼中是这样的:
  钟建生:46岁的老工人,安源人,中共党员。1978年进安源煤矿,在井下干了27年,班组中矿龄最长。见识广,有经验,我搞不懂的问题他能搞得懂。他以前也做过班长、队长,所以最能理解和体谅我的工作;今天我安排他打眼,我就不用操心他工具会带不齐。
  (记者按:钟建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北京打工,次子在深圳一家四星级宾馆当厨师,妻子跟著儿子在深圳。)
  张家务:47岁,湖南醴陵人,1980年12月进矿,这个班组年龄最长者,也是最能吃苦的一个。老实,腼腆话少,爲人厚道。打完眼后,小工提不动煤桶,他会上前帮忙。班里多有两个像老张这样的人就好了。
  (记者按:2001年3月,张家务曾在井下受过重伤,被人行绞车的绞绳缠住,车轮压过,左脚断了,脑摔坏,血也流光,“当时以爲人也死了”。救护队把他送到医院,命保住了,住了一年多的院。被认爲是萍矿最重的伤员。康复后继续井下作业。
  和妻子离了婚,女方提出原因“感情不合”。现一个人住在原煤矿医院改造的单身宿舍。两个女儿都已工作,由妻子监护。)
  周实生:41岁,论年龄,班组中老三。1982年进矿,但他“不好管”。在工作上比较调皮,有时活没干完,他先走了。
  (记者按:周实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穿咖啡色皮衣,头梳得油光鋥亮,颇像港片里的蛊惑仔。12月8日中午,班组出井拍照,独少了他一人,他说“衣服全湿了,要赶紧洗澡”。)
  周建胜:家庭条件较好,不太喜欢上班。但工作能吃苦,分配给他的工作也都能保质保量做到。年龄跟我相仿,育有一女,妻子在萍乡一家酒店打工。
  刘建明:31岁,安源镇安源村人,父母双亡,同哥嫂住在一起。很老实,也很孤单。9月份我还买房子的债,向他借了500块钱,去了他家,才真正了解了这个人。兄弟分家,他住楼上,只有一个煤气竈、一张床,自己做饭吃。有一次在他家打麻将,他请我们吃饭,喝了酒,花了80多块,我有点内疚。
  班里缺大工,我问他愿不愿干,他脑子灵,对机械有悟性,操作绞车也很熟练,我有意地让他做一些大工的活。
  按他现在的条件,找个媳妇是有点困难,我很著急,想帮他促成这个事。
  (记者按:1993年母亲去世,1999年父亲去世,刘建明排行第五,一个姐,三个哥。四兄弟住在父母留下的两层楼房里,都是矿工。大哥和三哥在安源煤矿,采煤工人,二哥在附近的小煤窑做事。刘建明很久没见到二哥了,二哥的收入有1300多块,“比我高一点”。刘建明是去年5月上的班,此前没有正当的工作,到宁波打过工,搞水电装修,每天30块钱,半年后就回来了。
  2001年刘建明曾在安源煤矿上的外包队做过小工,清理井下水沟,干了一年多。20元一天,“活倒是不累,就是钱太少”。刘建明当时就是不想做矿工,不想长年在井下工作,下井清理水沟,什麽时候干烦了,随时可以走。2004年,实在是没有什麽挣钱的门道,“只得下了井”。
  爲什麽不愿意干?太苦了,收入也不高,每个月只有1200元。)
  我们请他吃饭,喝了几杯酒,他说有了女朋友,“谈了四个月了”。女孩子26岁,此前在广州打工,现闲在家里。她家?在湘东,坐汽车要一个多小时,五块钱车费,来回十块。一个月他去见她两三次,呆一天。她对他还好吧,见过她父母了,没说不同意,但也没提结婚的事。
  据说她人长得不好看,但他觉得还比较贤惠。这是他第一次恋爱,以前没有谈过,算初恋吧。这方面他的确没有什麽经验。
  所以现在工作有了很大的压力,他住的那是农村房子,虽然有四五间,但是瓦房,很简陋,暂时没钱修整。要娶一个媳妇进家,再简单至少也需要一两万块钱。他现在只有五千块的存款,所以压力好大啊。你能理解吧。
  雍建萍:进矿才两年,和我一样年纪,家在湘东。老婆还在农村,盖了一栋两层的房子,他仍住煤矿的单身宿舍。很内向,不太说话,反应也不够灵光。下了班就呆在宿舍里睡觉,很少外出。
  黄升富:真的不好,不是他人不好,“是他运气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前一段我们发现,有一个女的和他住在一起,我们就诈他,他认了,说是女朋友。几天前他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他女朋友打扮得很漂亮啊,以前他睡的床很差,也没有电视,只有一个煤炭炉子做饭吃,现在家里变了,有了彩电,有饮水机,添了煤气竈,还有双人席梦思。
  生活中有了女人,生活全变了样。我和老婆10月份拍婚纱照时有两张免费票,我给了他一张,过了几天,他们拍了婚纱照,也不知打了结婚证没。
  他女朋友很开朗,爱打麻将,也爱开玩笑,论长相、性格都比黄升富强,我搞不清楚黄升富能不能吃定她。几天前说是扯了结婚证,但这能说明什麽呢?
  黄升富今年40多岁,湘东农村人。
  林首中:附近张家湾人。这个月才来到我这个班的,有一个女儿,老婆在哪儿我不知道。刚才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明天有事不来上班。我问他什麽事,他说在芦溪丈母娘家里,姨妹明天结婚。林首中爲人不错,工作上也有责任心,不用我太操心。
  肖正国:也是这个月才来到我们班,40来岁,家住安源。老婆在市场上做小生意。刚才我还在街上碰到他,问他今天爲啥不上班,他说有事。我说啥事?他没说。我说工会发了脸盆,让他明天上班别忘了去领。
  李三:这个月才来,20来岁,没结婚,班里最年轻的工人。这个月只上了两天班,孩子脾气,做事还带著情绪。他伯伯是我们矿上的总工程师。
许维新西装革履地走过镇上惟一的大街,频频和熟人打著照面。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楚楚衣冠,使他乍看上去不像个矿工。
他是矿工的头,安源煤矿开拓二区副区长,基层干部,负责安全质量和生産进度。从安源煤矿出大门往左走上十分钟,自南而北有四排建於上世纪80年代的红砖楼房,他们叫它“广东房子”,据说是广东老板援建的。4栋96号,是许维新的家。
  这个家略显窄小,铺著白色花纹瓷砖,50平方米的空间被节约地隔成两房两厅,最小的一间专用於吃饭,能坐下四五个人。39岁的许维新是萍乡市湘东区麻山镇人,来自农村,1989年安源煤矿招的工,一干16年。妻子何桂枝没有工作,15岁的女儿许婷在安源中学念高一,中午不回家。
  许维新几周没下井了,因爲严重的胃溃疡和肝病,他所在的开拓二区支部书记张明准了他的假,让他静养一段。他否认他的病与所从事的职业直接相关。但他称,与他一同进矿的哥儿们,有的患了矽肺病躺在病床上——那是煤矿工人常见的职业病。
  1989年,安源煤矿招工,在家务农多年的许维新想要个稳定的工作,但父亲坚决反对,说下井不安全。之前许维新到各地打过工,认爲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执意来到安源。初进矿每月190元,那时他的身份是“农民轮换工”。
  16年矿工生涯,所幸没出过什麽大事。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打巷道时,顶上的岩层不牢,掉下一块岩石,几百斤重。许正巧在巷道边的地槽下脚,巨石掉下来,一旁的班长大叫“让开”,许条件反射地从地槽里跳出来,石头从岩壁滑下,脊背一阵凉……这是1998年5月,许维新后背皮肤被划烂,住了十几天院。
  现在许维新每月有2600~3000元的工资,这在镇上是足以让人羡慕的收入了,但他却没有强烈的幸福感,尽管家庭和睦。妻子何桂枝脾气好,家里大小琐事全包了,不让丈夫插手。结婚前她在镇上开缝纫店,许维新常藉故去修修补补,眉来眼去,就成全了一段恋曲。婚后生活平淡如水,夫妻爲数不多的争吵多因孩子的学业。
  12月2日下午,我们第一次见到许维新时,他和工友们包了一台面包车,要去附近的芦溪县,给一个技术员的母亲70岁生日祝寿,他送了100元。礼金是许维新日常最大的开销,每个月光吃各类酒宴要花600—800元。
  “你看,3000块的工资,看著多,其实不经花。”许维新说。但他每个月都要强迫自己存上千来块钱。
  1989年与许维新一道进矿的工友,能干到生産部门副职以上的,惟他硕果仅存,因爲他著实比别人能吃苦,很多工友扛不住,陆续走了,而更多的,还是一线工人。他承认也爲此付出了代价,比如,失去了健康。
  现在安源煤矿井下工人大都是农民工,本地人越来越少。“像我这样的合同工只有1/3,其他全部是农民协定工,一年一签。”许维新说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已经很小,“可忽略不计了”。
  父母早亡,弟弟妹妹也都有各自的工作,许维新并没有什麽太大的负担。妹妹投资小水电,挣了些钱,买了车,常嘲笑哥哥是“掏煤的”。弟弟之前混得并不好,结了婚后一直没工作,便找到哥哥,要求进矿。下了四个月的井,说苦啊,吃不消,甩手走了。
  “我认爲他是没有习惯,习惯了就好了,要过一个适应期。”许维新说,刚进矿的那一年,他同样“难过得要命”。
2005年12月27日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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