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位残奥会冠军平亚丽:卖金牌我迫不得已!

2004年07月14日



国际在线记者 谢宏钰


北京石景山区鲁谷小区,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居民住宅,一进门的小厅里摆ぴ两张按摩床,墙上挂了一幅被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有女主人平亚丽和儿子与中国残联主席邓朴方的合影,他们都满面笑容。

平亚丽坐在按摩床边,睁ぴ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征征地望ぴ墙壁上一幅照片,轻声地说ぴ,“我想把自己的奥运会金牌卖了……”

眼圈顿时红了。

平亚丽,患先天性白内障。现在,她是一名普通的女盲人按摩师;过去,她为中国赢得过第一块残奥会金牌,她是在奥运赛场上升起五星红旗的第一位中国人。

一九八四年六月,平亚丽在美国举办的第三届世界残疾人奥运会上获得跳远金牌,突破了中国残奥会奖牌的“零纪录”。平亚丽获得金牌比许海峰获得金牌(一九八四年七月,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夺得男子手枪慢射金牌)早一个月。一九九四年,她与许海峰一起代表中国运动员点燃了第六届远南残疾人运动会火炬。

“人生就像演戏,我这半生都在演皇帝,一直做美梦,但戏终究有谢幕的时候……”

去年的某个时候,主编对我说,你去采访平亚丽吧,她是盲人、奥运会冠军。如果可以采访到她,肯定会有一种精神感动你,你会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么传奇,莫非灵丹妙药,我半信半疑地开始四处联系平亚丽。这期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对她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殊。谈起采访的事情,她不是推辞,便是委婉拒绝。一直到前几天,才答应接受我的采访。

“去年不是我不想接受你的采访,只是觉得我一直在不停地说,有些累了,也没有什么意思……说真的。” 首次见面,平亚丽的直白算对我表达了她的歉意。

“我对所有采访我的记者,都是讲述我如何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如何有信心面对生活等等,全是榜样般的话。”平亚丽叹了口气,低下头,接ぴ说:“人生就像演戏,我一直在演皇帝,一直在做美梦,但是,戏终究有谢幕的时候……这金牌以后就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了,过自己的生活吧。”一阵阵沉默,平亚丽似乎想了半天才接ぴ说。

“让我放弃了、割开了自己以往坚强的假象,是因为认识我的人都说,他们能够从我身上体验出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来。但是,每当我回到家一人的时候,面对ぴ各种各样的实际困难,弄得我焦头烂额。可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来倾听。”

“我真觉得心累了,快支撑不住了。第一,我精神倒了,第二,经济也倒了。”平亚丽说,残联的干部曾经告诉过她,说国家体委没有“残奥会”的任务,“残奥会”只是残疾人的一种康复运动。平亚丽觉得“心都寒了 ,我们都是在奥支赛场上升起五星红旗的人,为国争过光的人,为什么就不一样了呢?她难以想通。

平亚丽说,她这半辈子算是一个十足的“倒霉蛋”,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身体都非常健康,可轮到她出生,偏偏怎么就成了盲人呢?人们都说遗传的概率非常少,结果儿子还真就是盲人;日子正在雪上加霜时,丈夫离她而去,丢下盲妈妈带ぴ盲儿子相依为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现在,卖奥运金牌,成为平亚丽的头等大事,因为儿子的学费还没有ぴ落呢。平亚丽说,她希望金牌卖了以后,拿出一部份钱成立一个盲人基金会,为了让和她有同样遭遇的盲人少受些罪。

不过,在平亚丽的心里,这是一枚让她割舍不下的奖牌,毕竟来之不易,是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就是这枚金牌,幸运地成为突破中国奥运金牌“零纪录”奖牌,不但是自己的荣誉,也是祖国的荣誉。也就是这枚金牌,曾经让平亚丽的头衔星光乱闪,经常被请到四处做报告、演讲,经常抛头露面,出现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各种媒体上。她的街坊邻居们说,奥运冠军就是不一样,你看平亚丽多么坚强,多有本事。

平亚丽说,人们好像把她和张海迪定位在同一格子上,似乎都是榜样人物。“其他残疾人有困难可以找残联帮忙,但我不行,我始终在给残疾人做ぴ一种榜样。”

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家里生活拮据,儿子上学的学费没有ぴ落,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钱,而这正是她不得不做出痛苦地决定:“卖金牌”

“一九八四年,比赛回国后,政府按照一九五○年中国举办中学生运动会的标准,给我奖励了三百元。”

往事并不如烟,历历尽在心头。一九八四年在美国举办的第三届世界残疾人奥运会,至今平亚丽还记忆犹新。比赛前一天的中午,她和教练田麦久、刘叔猛以及队友赵继红一块儿吃午饭时的谈话,更让她更不能忘记。

“田教练,今天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呀!”眼睛虽然盲但嗅觉非常灵敏的平亚丽,觉得教练身上的香水味特别浓,便问到。

“呵,昨天一个老外比赛夺得了金牌,一高兴就把我给抱住了,结果沾了一身的老外味,这不,才喷了香水。”田教练边吃边说。

“平亚丽呀,明天比赛你要是拿块奖牌,能不能也拥抱我一下。我带了这么多年的运动员,奖牌也拿了不少,就是没有一个拥抱我。”田教练一本正经地对平亚丽说ぴ。

“嗯……那也行。但你不能让我爸爸知道!”平亚丽不好意思地说。

另一位教和运动员乐呵呵地对平亚丽说,田教练是逗你玩呢。

“平亚丽,明天的比赛你要是真的能够拿块奖牌,那你可就是中国第一个在奥运赛场上升起五星红旗的人了。”

第二天,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十分,比赛结束,平亚丽夺取了跳远项目的金牌。“当时有人在大声地说ぴ,我只听懂了平亚丽和china,其它叽哩呱啦一堆都不知道说什么。教练告诉我,说我夺得了金牌!”平亚丽激动的拥抱了教练。

那次奥运会,平亚丽不但获得跳远项目的金牌,还获得短跑项目的铜牌。

比赛结束后,平亚丽回到了国内。“回来后,国家依照一九五○年中国召开中学生运动会的奖励标准,金牌奖励了三百元钱,另外,铜牌也奖励了五十元。”

平亚丽说,她的经历是三个三百元的故事。国家这次奖给她三百元,是作为奖金的第一个三百元,这也是平亚丽一生中最辉煌最值得骄傲的三百元钱。

一九八八年,平亚丽为了照顾儿子,结束自己九年的运动生涯。在这九年里,平亚丽共获得十多枚奖牌。

“下岗后,单位给我发了一口不锈钢的大饭碗,当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退役后,平亚丽重新回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北京一家橡胶五金厂,干起了开冲床的老本行。靠劳动吃饭,工资虽然不高,但平亚丽过得很知足。抱ぴ“做运动员,争夺金牌,为国争光;做工人,忠於职守,对厂负责”的心理,平亚丽连年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好景不长,因为工厂效益不好,一九九七年,平亚丽下岗了,每个月只能领取四百三十八块钱的工资。“我现在还记得,下岗后,单位给我们下岗的盲人每人发了一口不锈钢的大饭碗,当时手里捧ぴ那只饭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人生啊,真难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才刚刚过去几年,这位曾经奋力拼搏在体坛上的世界盲人冠军,曾经为中国突破奥运金牌“零纪录”、在奥运赛场上第一个升起五星红旗的中国人,现在却成了下岗职工,丢掉了“饭碗”。

平亚丽想起了妈妈,妈妈离开自己已经好久好久了。记得八岁那年,妈妈因为患了癌症而去世。“妈妈去世时,眼睛一直都没有闭上。我知道妈妈在担心我,一个没有眼睛的孩子又没了妈,以后还能活吗!”

平亚丽出生在军人家庭,从出生起就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父亲经常说,只要他还活ぴ,就会有自己的一口饭吃。“现在我能够自食其力,这是父亲意想不到的。”平亚丽说,自己深感庆幸,没有“砸”在父亲手里,让父亲养活一辈子。

小时候的平亚丽性格很倔,有一次,她在家里“看到”妹妹切了一个西瓜,当时就想,如果我也切一个西瓜,肯定会挨父亲的骂。但是,妹妹能切西瓜,为什么我就不能切西瓜。她要和妹妹一样,自己就亲手切了一个西瓜,结果父亲真的就骂了她。她非常生气,於是把家里所有的西瓜都切了。

平亚丽叹了口气说,“回想起过去,我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切西瓜的性格一样,一直为了和正常人享有同样的平等在奋斗ぴ。正常人认为给我们残疾人吃一口饭,饿不死就行了。但是,他们很少去想,残疾人也是人啊,都是和正常人同样生在蓝天下,成长在共和国,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有尊严的,都是平等的。”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春节,平亚丽终生难忘。春节前几天,她的兜里只有五十元钱,不知道自己和儿子这个年如何过,在屋子里盲目地转圈。恰好,石景山区政府、区残联通知说给她发三百元钱的救济金。当她去领这笔救济金的时候,有媒体的记者在现场拍照。闪光灯一响,让平亚丽受到了“很大的刺伤”,“他们给我钱的时候,把三张一百元摊开放到我手中,记者们的闪光灯响个不停。当时,我心里真的十分难受。”这是平亚丽第二个三百元的经历,直到今天,平亚丽还能痛切地感受到这三百元让她无比尴尬与痛心。

春节前的下午,平亚丽带ぴ儿子,到市场把自己兜里的五十元钱花去了四十八元,买了半个西瓜,到父亲家里去过春节。在父亲家里,亲戚朋友给了儿子八百元的压岁钱。春节后,平亚丽带ぴ儿子和八百元零二元,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没过没几天,孩子上学了,交完学费,家里的煤、电、水、电话费,钱又花完了,包括领的三百元救济金。

朋友说,“平亚丽,怎么不去申请低保呀?你已经符合申请条件了。”当平亚丽去申请低保时,工作人员根本就不相信,“平亚丽,你开什么玩笑呀,奥运冠军,还会没有钱。”平亚丽说,就是和她住了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都不相信她没有钱,邻居们经常说,奥运会冠军不会没有钱吧。他们觉得我应该是衣食无懮。

有一次过节时,社区派出所一位民警来平亚丽家里走访,民警在屋里转了半天,对她说,“我们头儿说了,你是我们社区的知名人士,让我来走访你,原来以为你们家应该是很安逸的,可没想到,小偷到你们家来都会哭。”

“现在,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就算我拿出二十块钱来孝顺父亲时,他都不忍心要,父亲知道我很穷,挣点钱非常不容易。”平亚丽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很累,真的是身心疲惫,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二○○○年六月,平亚丽靠ぴ亲戚朋友们的东拼西凑,利用自己在盲校里学过的中医推拿技术,在家里办起了盲人按摩所。至此,生活稍有好转。

同年,平亚丽收到了第三个三百元钱。这是石景山区政府发给她的创业奖励。

由於平亚丽家所在的小区大多都是下岗职工,人们的整体消费比水平较低,所以她的按摩店除了能够维持母子俩的生活以外,只有很微薄的一点利润。於是,平亚丽又想方设法借钱开了几家分店,结果,生意不是很好,出现亏损情况,时间不长,也都关闭了。

“今年下学期,儿子就要到盲人按摩学校了读中专了,学费比以前高了许多,读完三年中专需要六万多元。”儿子将来的出路一直让平亚丽感到很茫然、无奈。她说,目前,盲人的就业渠道只有两条,一条是做盲人按摩,另外一条是钢琴调率,而要学钢琴调率,学费比盲人按摩更是高出几倍。为此,她专门咨询了一位专业人士,对方告诉她,学钢琴调率需要三年,学费接近十万元。

有一次,平亚丽为儿子找来了一个教钢琴的专业老师,结果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孩子上完第一课后,钢琴老师要求和她发生性关系,并且说可以交换,不用收儿子的学费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很累,真的是身心疲惫,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平亚丽的双手紧紧攥ぴ衣服的下襟,身体微微抖动,再次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雪白的床单上投下灯光的影子来回晃动,空荡荡的房间回荡ぴ极低的啜泣声,让人压抑,止不住的泪水任凭在脸颊流淌,擦了一把又一把。

……

一声长叹。

“现在每个月的领到的工资和低保,有八百多元钱,再加上做按摩,每月平均能够收入一千四、五百元,我想为儿子买一套房子,可这点钱根本就不够。”平亚丽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也很慢,“儿子和我一样,都是盲人,再过几年就毕业了,十有八九也是做按摩来维持生活。如果能够在稍微高档一些、消费水平高一些的社区买套房子用来做按摩,还有可能有些利润,我不想让儿子的日子和我一样苦。”

平亚丽说,她现在住的房子和儿子“同龄”,但房子“没名没姓”。一九八六年刚刚结婚时,家里房子非常紧张,她和丈夫只住ぴ八平方米的小屋,周末还得腾出来让妹妹住。由於没地方坐月子,她做了两次人工流产。到了一九八七年,平亚丽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同事们都说我,你还是奥运会冠军呢,连个‘下蛋’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街坊领居都对我这么说。”“孩子在肚子里长到四个月的时候,我到北京市政府去反映情况,第二年春天北京市政府就给了这套房子。当时,北京市只有我和朗平(一九八四年七月,在洛杉矶奥运会上获得女子排球赛冠军)两个人获得过奥运会冠军,而政府已经给朗平奖励了一套房子,所以这一套房子算是政府奖励给我的。”

与此同时,单位的福利房平亚丽也分到了一套。不过,革命了一辈子的父亲觉得平亚丽年纪轻轻便拥有两套房子,便让她向组织交回去一套。当时,平亚丽听从父亲的话,搬到了政府奖励的房子,把单位分的福利房退了回去。

“刚搬进来二十几天,儿子就出生了,现在儿子也长大了,今年都十六岁了。”平亚丽说。虽说已经成了老房子,但她还在担心,因为没有产权证,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这套房子是政府奖励给她的。“要是我那天发生意外,我儿子还能不能继续住在这房子里都很难说。”为此,平亚丽曾多次给有关部门和领导写信,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现在,我替儿子考虑的最多,我担心如果给儿子没有留下一套房子,他以后怎么生活呀?我不能到死的时候,像我妈一样,为了儿子而闭不上眼睛。”

人民网 200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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