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采访广东东莞裕元罢工一事时发现,工人在现实中没有自己的组织,所以他们对联络、协商和组织资源的渴求,使其转战网络,他们建立的QQ群非常饱满的展现了所思所想。
在罢工初期,他们在网上的表现令人眼前一亮;但没有现实组织的工人终究是一盘散沙;而到遭遇挫折的罢工中后期,维权QQ群不可避免成为一个发泄场所。
“中国的媒体有中国特色,他们讨厌文革,所以使用文革时代相关的口号和方法,媒体是不会支持的。”一位被众人认为了解媒体的工人,这样分析罢工中应选取的策略。不仅如此,另一位同样被认为“见多识广”的工人,还努力为自己的工友分析应当联系哪里的媒体,为了减少多次重复的劳累,他把自己创建的群名修改为“省内媒体不可靠”。
他们发言的舞台,便是在罢工前搭建起来的QQ群。在九日罢工之中,这里是他们的俱乐部。
“非暴力”的维权总群
罢工工人建立的QQ群不止一个,从中脱颖而出的叫“裕元维权总群”。
在罢工初期,罢工现场发生任何事件,消息和相关图片第一时间就会被发到群里。任何媒体对罢工做了报道,无论是中文还是外文,都有工人转到群内,并号召大家去贴在门户网站的报道评论“顶帖”。
BBC一度成为他们眼里效率最高、报道最靠谱的媒体。因为BBC在结束采访的次日,报道就出现在首页。虽然工人看不懂英文,但BBC还直接放上了他们接受采访的视频。
不过绝大多数工人还是缺乏对媒体的了解,正如他们对中国媒体政治谱系的划分一样,臆测多于考察。他们会把门户网站转载的新闻视为这家网站自有的报道;当腾讯大粤网将罢工新闻放到头条时,他们欣喜若狂,误以为腾讯把他们的事情当成全国性头条新闻在报道。工人们搜罗了一大串媒体和中央机关的联系方式——当然基本都是假的——还是有工友一个接一个拨了过去。
对互联网研究不深,更不懂得多少网络技术的他们,也为了罢工钻研起网络如何为工人所用。专攻“搜索引擎技术”的工人向同伴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百度搜出的信息太乱太杂,不如谷歌搜出来的靠谱。更多工人的注意力聚集在“反监控技术”上,工人们常在商讨:“QQ是不是没有YY安全,更容易被监视?”
他们也希望在网上造出大的影响,有人想到了社交媒体微博,但尝试很快因为删帖和表达方式不利传播而失败了。尝试微博传播的工人,愤愤不平地在总群中宣泄道:“同样是底层被打,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小贩那样被人关心呢?”
最让人惊讶的,还是这群工人竟自发学来了“非暴力不合作”的经典社会运动口号。他们提出向太阳花学运学习示威秩序,连策划的示威方式也是模仿马丁·路德·金当年的号召:“分散出厂,最好是组织私家车带人、搭乘公交,零星去市政府门前静坐维权”;“人多就打眼,连高大桥都上不了,也不要在有信号屏蔽车的厂区附近联络”;“警察来驱散,就走开,之后再回来;如果被抓,就配合警察,不做多余动作,避免不必要伤害,警察不敢扣留人多长时间。”
这一时期,加到群里的外人主要是新闻记者和专业维权人士,邻市的一家劳动争议服务部就因为教工人如何平和地依法维权,被工人捧为了英雄。他们写给罢工工人的公开信与《社会保险法》一道被群管理员放在了“维权总群”的共享文件里,供工人们下载学习。
“上街派”和“守厂派”的路线斗争
罢工工人里有“上街派”和数量只多不少的“守厂派”,即那些坚持不肯走出厂区的工人。在现实中,守厂派因其策略选择,无法像上街派那样闹出动静。但在“维权总群”里,他们却与上街派展开一场唇枪舌战,并占据了上风。
4月18日早上,警察抓人的消息传到了工人的“维权总群”里,还迅速配上了现场图片。当时工人反应以震惊、害怕为主,也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会闹成这样。直到某工人在群里发言说,他的邻居看到警察确实抓人了,但“是我们一个女工友错在先,她煽动工友用瓶子砸警车”,在群里输完这则消息,他还接着劝告工友们“不要离开公司范围,不要冲动”。
他的说法很快引来了奚落,因为他此前曾竭力否定一个群内工人发布的“工友被抓”的说法。“你刚才不是说我乱说吗?”那位工人呛道。
“对不起,但你要先说清事由”劝告工友不要冲动的工人以退为进。
接着,双方就在承认有人扔瓶子的前提下争执“警察有没有乱抓人”、“是不是每个被抓的都扔瓶子了”。争论还扩大到了“应否上街”这个问题上。守厂派坚持的道理有二:一是“你堵到路上去,堵到政府门口去就是非法游行集会,警察可不会管你有没有暴力,制止非法集会就是他们的职责”;另一个是“欠我钱的是老板,我就找他要钱,又不是政府欠我钱”。
这场争论被一个守厂派工人的莫名提问打断:“你们谁认识那个女的?”然后他很快自己回答,“绝对是有人煽动。”其他守厂派也上来共同构筑阴谋论,称“据传台湾人雇了些人安插在工人里面,故意惹起工人和警察的冲突,上街正中他们下怀。”
无论如何,上街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风险都是双方均承认的现实。哪怕是上街派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平和,复制了守厂派喊出的“理性维权”、“理智最重要”等口号来表态。既然大家都不想闹事,大辩论最终得出了一个“凡挑动暴乱者都是汉奸”的结论,成为群内一个可因此呼吁踢人且标准模糊的高压线——“汉奸”是工人们最喜欢用的政治标签。
经过这场争辩,上街派在“维权总群”就让位于守厂派了。他们虽还偶尔提出“大妈可以在市政府前广场跳舞,我们也可以在广场唱歌”之类说法,但之前“造出影响”的策划却从此式微。
警惕的工人们
守厂派路线胜利后,工人变得无事可做。“维权总群”除了转载消息,也逐渐失去了之前那种商讨策略的气氛。能维持热度的讨论,无非是哪里又出了背叛工人的“汉奸”,号召大家对付。
不少罢工工人开始把这个群当做发泄情绪的场所,臭骂“资本家”、“剥削者”是每日上演的桥段,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连骂都懒得参与,他们在群里招呼工友来“斗地主”,鼓吹“老子打牌不干活,警察能把我怎样,看老板和我哪个先急”。
在“逍遥主义”之下,对外界的信任也慢慢丧失。
一直涉入此事的专业维权人士章某某,更是成了被工人质疑动机的对象。尤其是当他向工人提出缔结谈判组织、筹措经费、聘请律师等建议后,群内出现了很多臭骂他是“骗子”的人,“他什么都没做到过,还想问工人要钱。”犬儒的心态甚嚣尘上,不愿意相信法律,更不愿意相信“这世上还有免费帮工人打官司的律师”,连选举工人代表谈判这种讨论,也往往被“工人代表就是出卖工人的”之类言辞粗暴打断。
《南华早报》一名试图在群内采访的记者,便遭遇了工人不友好的盘问。工人们先是让他放上记者证的照片,他没有照办,而是把照片发给了一名群管理员,由管理员来证明他的身份。管理员的出面作证为该记者赢得了一次提问机会,但还没得到回答,就出现多名工人再次要求他“出示记者证”,并质疑“真的记者为何不去现场采访”。
记者还没回话,某信任记者的工人就跟盘问者吵了起来,并忍不住骂了句“怎么这么多弱智”。结果,挨骂的盘问者误以为他就是记者,回道:“记者怎么水平这么高,还骂我们工人是弱智?”更多不明就里的人也呼吁“踢掉香港骗子”,一场群内采访就这么不了了之。
不请自来的“革命派”
当罢工总群里的工人注意到入群没有严格的审查,在怀疑群被别有用心的人渗透的同时,另一拨外来的不速之客也涌进了维权总群。
他们自称是“追随毛主席的革命派”,要带领工人战斗,打倒“当权的资本家”。他们一般在深夜出没,一出现先大肆张贴“文革”海报,并用整个群内最大号的、彩色的字体大段大段地引用毛的语录,发表“革命宣言”——中文互联网政治生态中通常被称为“极左”的人群,终于降临到了“阶级斗争”的网线上。
守厂派占据绝对上风的“维权总群”,早已经给鼓吹上街的人都定了调——“凡挑动暴乱者都是汉奸”。何况这些“极左”完全不谈“非暴力”、“依法维权”,而是大谈“暴动”、“革命”、“推翻”。
工人们在推断他们是“重量级汉奸”之后,很快就以自己的逻辑判断出那群人的来历:他们是“台巴子”请来煽动的“台独分子”!“台巴子”一词是工人们对台湾高管、干部的蔑称。
于是,一名热衷呼吁“理智维权”的工人和“极左”以驴头不对马嘴的方式对骂起来。工人说“我只能说,‘台巴子’怎么那么不要脸?一边骂我党一边用着大陆人的QQ,啧啧啧!脸皮比城墙拐拐还厚!这种事也只有不要脸的‘台巴子’才干的出!”
看到“缺乏阶级觉悟”的极左革命派伤心回复道:“你们只想着与单个资本家斗,却不去触动资本主义私有制,是没有意义的。”接着,革命派又开始张贴他们关于“无产阶级苦难”的宣言,惹这名工人再次忍不住大骂:“你还扯人民苦难,你以为现在的大陆还跟解放初期一样穷吗?你们这些‘台巴子’,目光短浅!”
双方以鸡同鸭讲的方式“斗争”了几十个回合,直到管理员移除了革命派们才告结束。那名失去了论敌的工人兴致依旧高昂,还在给工友普及“台巴子”的可怜之处:“你们不知道,新台币都贬得跟冥币一样了,难怪他们要来大陆混。”
他的过度活跃给自己也招来了怀疑,有工人问他:“我怎么看你说话也不像裕元的工人啊,你是哪个厂的?”他先是表态“你有种来我这里看我员工证件”,过一会又犹豫了,发来一句:“你个死‘台巴子’想查我秋后算账是吧,我偏不说气死你!”
4月24日,工人复工当天,裕元维权总群因“安全原因”被解散。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来源:凤凰周刊 / 作者:赵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