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关注女工权益的平台“尖椒部落”在深圳成立。平台既在线上为基层女工群体提供实用资讯,鼓励女工为自己发声——为机构写稿的作者中,有半数都是女工,也组织线下的工作坊和法律讲座。用主编雅清的话来说,尖椒部落致力于“在赋权女工透过文字表达自我的同时,让社会看到女工真实的诉求,以及长期处于边缘化状态的、她们对于自己生命故事的叙述。”
这本《她的工厂不造梦:十三位深圳女工的打工史》由尖椒部落全程统筹,由曾为尖椒部落供稿的前记者朱晓玢对十三位深圳女工进行采访撰写而成,记叙了女工们平凡而独特的个人生命故事。书中的女工出生于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四个世代,来自甘肃、湖南、重庆、广东等多个省份。书中的女工大多年纪轻轻时就从百公里之外的家乡农村去到深圳打工。对于大部分女工来说,留在家乡务农意味着早早嫁作人妇,过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相比起来,去大城市打工反而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自由以及更稳定的生活来源。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进入全球化的浪潮之中,凭借廉价的劳动力成为“世界工厂”。与之相伴的,是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移动,城镇与乡村间的贫富差距加大,壁垒也越来越厚,时代的变迁裹挟着这些女性来到深圳这个高度依赖外来人口的大都市。
在这个号称“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城市,女工们不仅经历工厂流水线的摧残,也持续承受父权社会对针对女性的种种不公。在家中,她们为婚姻关系和生育所牵绊束缚;在工厂中,性别歧视和性骚扰时常发生,女性的健康也会因为工厂的有毒物质、长时间站立工作、上厕所次数和时间的限制等工厂规定而受损,更不必说“不可以留长发”等等那些不易察觉的针对女性的身体规训。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结构损害着每一位女性的权益,但处在社会底层的女性缺乏话语权,其求助与诉求更易被忽视,在权利也更为脆弱。
关于中国女工,外界普遍的论调都会形容她们是在性别与阶级两个维度之下的被压迫与被剥削者。然而,这本书绝非像许多学术写作那样将女工的经验刻板地嵌入学术理论,而是将女工经验放在最中心的位置,让她们为自己发声。诚如作者所言,她希望呈现出这些女工丰富多彩的“生活细节”。
从事工人权益工作的受访者丁当说道,“很多时候一想到女工,专家、学者、媒体就会代言我们,我真的不想被代言。”事实上,最有力量,也最能打动读者的,正是女工们的个人经历以及她们对自身的表述——十三位女工中,既有一边打工一边阅读《共产党宣言》,毕业后自愿进入富士康的大学生;也有生于六十年代,成家生子之后才来深圳打工,继续在压抑的婚姻关系中的制衣女工;既有在工厂打拼多年之后,通过微商白手起家,进入北京大会堂参加新品发布会的前女工,也有曾经投身于工人罢工抗议活动,现在成为亲子图书馆合伙人的前工人代表……
没人想打工:那是对时间和青春无情的消耗
“我就一直不想打工,我是说我宁愿去摆个小地摊我都不想进厂。但是又被那个所迫(经济上),一直在进厂打工。”——小琴
作为消费者,我们很少思索高档的电子产品或价格亲民的国际品牌服装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光鲜亮丽的产品常常掩盖了生产过程的不公。受访者之一多多初中毕业就来到深圳打工,她曾在无尘车间工作。进入无尘车间,必须穿上无尘服,戴上透明眼镜,只露出两个眼睛。无尘服里面总是很闷,一般过五天就臭了,却半个月才能换一次。车间生产精密镜头,商品纤尘不染,无尘服中的工人却只觉得臭气熏天。同样,劳动者也并不关心劳动成果的去处,她们只是机械的流水线上的一环。曾经在服装厂工作的女工万万能够缝制高难度的领子和口袋,看一眼衣服就知道品质好不好,却“从来没有留意、关心过自己在为什么品牌做衣服”。
劳动本身并不带来尊严,劳动报酬也买不来更好的生活。在城市高昂的房价面前,女工们的薪水太过微薄,户籍制度则让她们难以享受城市人的种种权益和福利,很少会有女工最终定居深圳,她们往往在工厂工作几年,便会回到家乡结婚生子。她们的劳动转动了市场经济发展的齿轮,是城市最重要的建设者,却并不真正受到城市的欢迎。
流水线劳动的唯一的目的便是高效并低成本地生产,对于工人,劳动意味着一种反复经历的暴力,几乎每一位女工都对工厂工作表达出厌倦。事实上,这样的生产模式不仅是将劳动者钉死在工位上,更将工人永远安排在社会的底层。正如女工晓娟所说,那纯粹只是“消耗”——“当工人的时候你周围全是工人,如果不是主动寻找,没有新的知识进入你的脑子,那其实是一种无情的消耗,消耗你的时间和青春......工人晋升好难,工厂管理岗位太少了。”
高压之下,女工们缺乏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新的知识与技能,大部分人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什么平等公平,她们更想知道“这个月加几天班,跳槽去隔壁工厂,时薪会不会涨一些”,尽管她们是那么渴望能够学英语、学写公众号,学电商经营的技巧。但流动往往只是“从一个工厂流向另一个工厂”。十三个女工中,实现阶级跃升的人并非完全没有,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对自身命运的完全掌握,往往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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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自尊。
“凭什么说女工就是一个很弱的形象?……冲在一线的人,永远都是女人。像工厂的集体罢工,工人代表被抓,都是女工跑到前面去维护他。”——丁当
“我前两天丢了一个漂流瓶,上面写着反性骚扰。”——多多
在这些女工身上,我们不仅能看到社会结构中的种种暴力所留下的印痕,更能看到女工们对有尊严的生活的渴望,以及她们为争取劳动的尊严的种种努力,她们从来都不是目光空洞地默默承受着苦难。正如书中讲述的女工故事那样,无论是维权罢工,创办女工服务中心,还是和工友们摆二手书小摊,做微信公众号分享周边工厂的招聘讯息和工资情况,抑或是从家乡逃婚、勇敢出柜,面对糟糕的婚姻或是残酷的流水线,女工们挑战压迫的实践无处不在。
十三位女工中,有几位付出了实际行动,维护自己和其他工人的权益。不善言辞的灿梅看起来“没有激进的欲望”,却能够因没拿到加班费和赔偿而联合工友把工厂告到劳动监察队,最终还取得胜诉;创办女工服务中心的丁当,18岁就成为工人NGO的全职社工,从编辑《工友天地》,参加姐妹小组做起,到今天仍然活跃在倡导女工权益的一线,社工工作一做就是十余年;晓娟则在2010年的本田罢工中成为五个工人谈判代表中唯一的女性,承担着联系记者的角色,出现在各大媒体的镜头里,有着组织工人行动的经验的晓娟对于工人团结的认识也十分深入:“工人的集体性更强,企业员工之间的关系更松散,他们在工作中遇到不公平,通常会选择自己主动离开”;她也在罢工中接触到了《工会法》,认为“好的工会不应是现在这样,给员工发发生日卡就算了”。
在振臂高呼之外,书中也展现了更广大女工群体的样貌。她们不会以维权先锋的姿态出现在报端,但在她们的生命经历中,充满着女性和劳动者持续的自我赋权。热爱唱歌的饭饭一边打工一边表演,渐渐拥有了更大的舞台,更开始自己创作,她写道“我不想让梦想在打工生涯中埋没,我不想围着锅台转”;作为同志的多多出了柜,也因为出柜而承受了“不友善的议论”,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小妮则不为社会规范委屈自己,坚持着自己的恋爱逻辑,还差两个星座就能够谈满“十二星座的男友”,尽管还没结婚就已经规划好了可能的离婚,“女人一定要经济独立,人格独立,才有办法到了那一步时冲出牢笼,有路可去。”
剥削与抗争,压迫与尊严,是女工故事中反复出现的并行主题。痛苦摧折人的身体和灵魂,抗争则常常并不浪漫和传奇,但这一切都是实在的。这本书呼唤读者关注商品背后的个体劳动者和基层女性的生存境况,也展现着女工的自我赋权如何发生。工人、女性、歌手、社工、大学生、女儿、母亲、拉拉、维权先锋……十三位女工或独特或普遍的身份,讲述着全球化、户籍制度、垄断资本主义这些名词之下剥削与压迫的故事,更将那些不受主流关注的,关于劳动与尊严的个人生命史彰显在阳光之下。
2021年,随着中国政府对于劳工运动和劳工组织的打压日渐加剧,尖椒部落正式关停。2022年,《她的工厂不造梦》在台湾出版,目前仅有繁体中文版本。通过这本书,读者不仅可以理解中国女工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更可以获得一种想象她人的生活经验的能力。而“主流”的倾听、理解正是改变发生的必须一步。我们希望像这样关于女工的书写再多一些,也希望中国大陆的读者能够早日读到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