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与革命危机, 第十一章

2001年06月29日

汽车司机的辛酸
(一九九八年八、九月)

今天和我们一起谈话的,是一位原来在西北某城市国营运输公司开车的司机 〔工〕。他所在的这家运输公司从九四年开始拖欠工人工资。九六年开始大批工人下岗。直到现在,很多工人九五年的工资仍然有>个月没发。


人民反政府,还是政府反人民

工:我开了将近二十年的车。甚麽车都开过。货车啊,客车啊,大车小车我都开过。有运输公司的,也有下岗以后的这些个体啊,私人的。没下岗以前是在国营运输公司开车。那时候工资收入虽然少,劳动强度虽然大,但总觉得是安定的,稳定的。不发愁。每个月给你发工资。

韩:甚麽时候开始感觉没有保障了?

工:我们下岗以前。

韩:你是甚麽时候下岗的?

工:九六年。其实在九四年就开始没有保障了,开始拖欠工资。开始是推迟几天,后来是十几天,到最后是几个月。九五年的>个月工资到现在都还没给。市委的一个内部调查报告写到了这个,欠了我们>百万的工资,到今天为止都没发。另外还有十六、七个月的资没发。

韩:那怎麽办?大家没去讨吗?

工:没人去讨。大家觉得,第一,对企业还是有感情的,觉得企业确实是没钱了。第二是九五年我们换了一批领导。现在的领导说,要钱就应找上一任领导。

韩:工人听了这样的答复后有甚麽反应?

工:工人说,那香港是慈禧太后签的,我们国家为甚麽现在还要?(笑)

韩:那>个月的工资,最后工人是不是放弃了?

工:没有放弃。但内心知道是要不回来了。

韩:大家有没有自己的行动,集体的行动甚麽的?

工:有过。市委也找过,交通局也找过,去找的人有多也有少。最后工人摸出了经验,就是上级最怕人多找他们。你要是人多了,尤其是找到市委,他马上打电话到运输公司,要马上把人弄走。单位就派人连哄带骗把人骗了回来。最多的一次,就我所知道的,有两、>百人找到市领导,闹得市政府下不了台,市政府最后决定把领导免了,重新换了。

韩:工人不光是要换领导,而是要发工资吃饭啊。

工:对,主要是工资。但他们把领导换了就把矛盾掩盖一下,也发了一点工资。当时是从市福利局拿钱出来搪塞应付了一下。

韩:现在,还欠十六、七个月的,为甚麽不继续找呢?

工:继续找怕扣上反政府的帽子,或聚众闹事等问题。

韩:不会吧?你是去要你的钱,无论是政府欠的还是公司欠的,是邻居还是朋友欠的钱,不能说是反政府啊。

工:年纪比我们长一辈的人,认为那是一种反政府的行为;是反党的行为,他们就不敢要。

韩:为甚麽大家要这麽想呢?政府、公司欠了咱们的钱,咱们去要就是反政府;那政府欠老百姓的钱,是不是政府反人民呢?

工:(笑) 没有这样想过。五十岁以上的人不会这样想。他们好像变得很呆板,很机械似的。我经常和他们谈,他们谈的一些问题,如果你听到,一点觉得特别好笑。克林顿来的时候,他们谈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民族主义很高涨。还有一些抗美援朝下来的人,特别好笑,吃了亏也不说,还倒过来说毛泽东把他们从苦海□救出来了,否则他早就死了,还是这种腔调。

被迫下岗

韩:你们下岗后的生活怎麽样?

工: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有一技之长,会开车。在中国,会开车可以说是一门手艺,我们还是职业开车的。所以在刚下岗时,认为生活不可怕。

韩:你们都是自愿下岗的?

工:是被迫的,因为他们不发工资。就是让你干也是白干,干了以后甚麽都没有。

韩:当你们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发工资了?

工:我们开车的工资是这麽发的:营业额任务定下一个月八千,人家算过以后,扣下该扣的就给你发工资。发工资时,有的人不但被扣没了,没工资还倒欠。剩也没剩多少钱。

韩:就是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任务定得太高,另一个是不是客运量没那麽大?

工:就是这两个原因。

韩:任务标准是怎麽定的,由谁定?它的依据是甚麽?

工:是公司定。是按照它需要的数字,而不是根据实际的运量定的。如果按照当时的运量定,一个车交四千块钱是比较实际的。

韩:大家看到这个不合理的任务标准后,有没有拒绝接受呢?

工:当时没有。因为大家当时还想试一下,挣扎一下。我当时也想,先把这些地县的情况摸清楚,看一下是不是能完成。

韩:是不是想,我没日没夜地干一干,还是有可能多赚一点?

工:就是这个意思。结果呢?没白天没黑夜地跑,汽车的轮胎啊,汽油啊,甚麽费用都自己掏。

韩:最后有没有人完成这个任务?

工:是百分之一吧。如果他开的车比较好,不怎麽修理,损耗低的话,能勉勉强强凑合>完成。有的人纯粹就是负数,是亏损。

韩:这样撑了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工:大概半年,半年就撑不下去了。有的赔了一万多,少的几千。多半人都负债□□,没办法干下去了。

下岗后,能干的都试过

韩:下岗以后,大部份人现在在做甚麽呢?

工:有些人在家里闲呆,或者是上街捡烂菜;有些家里没法生活老婆就离婚了;有些就是找一些零活干一干;有的人在谈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多岁的人都掉眼泪。

韩:现在有一种说法:为甚麽这麽多人失业、下岗生活困难?就是因为很多岗位没有人去。很多人挑>拣四,吃惯了大锅饭,端惯了铁饭碗。比过去差,收入低的工作,在国营单位呆惯了的人都不愿意去干。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些工人活该。在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那麽多就业机会?

工:没有很多工作。公家的活好干,个体的活相对说来工资少,有些人是不愿意干。在国营企业干惯了,到其他部门干就觉得总不如原先。有这个倾向。

韩:你下岗以后,你们原单位,还有就业部门,就是劳动局,有没有帮助你找过工作呢?

工:没有。不但我没有,我们下岗的一千多人几乎都没有。就是通过自己的熟人,还有互相介绍说:谁谁谁需要个干甚麽的,你去不去,一个月给多少钱。这样通过中间人。有些是骗子,有些是待遇太苛,干不下去。

韩:你能不能简单讲一下你下岗以后都找了些甚麽工作?

工:我是技术工人,下岗在家里呆了几个月以后,就给一个私营老板开了一个月车。我发现这个人其实是个骗子。他自己也是负债□□,法院里经常给他发传票,问他要钱。到月底的时候,工资拿了就不干了。

韩:他给了你多少钱?

工:四百多块钱。

韩:这以后你又找了甚麽工作呢?

工:这以后我就给一些朋友干,他们合资买了一部车。因为是他们自己买的车,找到了活,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睡觉。九六年九月份,我跑重庆,一个月里我就是在驾驶室里睡觉。因为劳动强度太大,到现在我留下了疾病,就是眼睛,稍微难受的时候,眼球后面的好像一根筋就抽。因为我们原来都是一块的,我也不好跟他们谈价格。有时给一千,有时给个七八百。这麽干了几个月,以后我就又在家呆了一段时期。后来一位二十年前我认识的人,拉上我说:我们办一个公司。我说行啊。他说你拿一部份钱,我说没有钱。他要我把路费拿上到四川去拉木头,说,把几万方木头拉回来卖,你就发财了。先跟你买一套房子。哎呀,说得我特别动心。我就跟他一起去了。结果到那里一看,甚麽都没有。我的几千块钱也叫他给骗走了。

韩:从那以后你是怎麽生活的?

工:越来越不行了,不行到揭不开锅了。没办法就去搞传销。搞传销的也说得特别动人,甚麽不但能维持生活,而且可以发财。搞了几个月以后我就觉得又不行了。

韩:你下岗以后,还可以马马虎虎糊口?

工:糊不了口,而且还是负数。都是从原先家里面积蓄中拿出来的。比如说搞传销我没挣到钱,还往里面塞了两>千块钱。

韩:这麽长时间了,钱也赔得差不多了,你现在靠甚麽为生?

工:我也没办法,所以特别>急。给别人跑车也留下了疾病,稍微一熬夜就不行了。在深夜听收音机的时候我都要把眼睛闭上,眼睛睁开就不行。

韩:你家里都有甚麽人啊?

工:老婆孩子,我,>个。女儿今年十二岁。今年九月她就要上初中。

韩:你妻子有没有工作?

工:她在一个单位里工作。一个月>百块钱。

韩:你们一家靠她的收入勉强为生?

工:问题是她也拖欠啊。她两个月才发两百块钱,是生活费。

韩:像你们家这种情况在你们那儿是不是很普遍?

工:不如我的都有。我就是这麽糊口,家里以前还有些钱能补贴。有些不如我的,就去要饭。

韩:你们那儿像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勉强维持活下去的下岗工人,占工人的比例是多少?

工:可以说是占百分之五十。

韩:这百分之五十中,有多少人是因为种种原因,确实是找不到工作或者是没办法工作?又有多少是年轻力壮,也有技术,但由於铁饭碗观念导致的有工作不去做。这两种人分别占多少?

工:在我们这儿下岗的几千人里面,有工作不愿做的人,我知道的就只有>、四个。因为体力问题和其他的问题而无可奈何的,其实占的要比百分之五十要多一点。

中共坐在火山口上

韩:那麽,眼下这种情况,你觉得政府应该怎麽办?同时我们工人应该怎麽办?

工:我们工人应该怎麽办?我们工人没有独立自主的权利,没有那个思维模式去考虑这个问题。前几天我和大家讨论过,谈起来大家都振振有词,说单位上对我们待遇不公,对我们不合理,应该去找。但是,对於真正去找一找,把这个问题谈清楚,这时候,就没人去。谁都怕说是组织工会。

韩:你觉得我们中国工人眼下,失去了独立思考,计划自己将来的能力?大家在发牢骚的时候,发牢骚,敢!叫大家去的时候,就不愿去了。就是对高压制度有一种恐惧,反过来又令到自己就更没能力,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工:对。是这样。

韩:现在,政府也不管你了,你必须要想自己的将来。你觉得我们工人该怎麽办呢?

工:我认为应该组织起来,向政府,向单位要我们的合法权益,如社会保险啊、社会保障、福利这些。我们应该向他们要的,因为我们原来是低工资。一些年轻人无所谓,像我们干了几十年了不能无所谓。

韩:如果说政府修改法律,给工人一个保障,说,你们可以组织起来,用集体或工会的方式来跟雇主谈判,跟政府谈判,不要动不动就跑到街上去,把马路堵起来。如果法律允许我们组织起来,你觉得工人敢吗?

工:我认为敢。一些法律和社会保障他们都不知道。如果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的话,他们还是敢的。就是开始不做,最后也会被逼出来。

韩:你觉得,政府如果在政治上放松对我们的控制和压力,工人可以慢慢有能力保护自己吗?

工:就是,就是。我认为我们事实上是一个有能力的社会阶层。但是现在连未来都说不清楚。这麽无能,这麽软弱,宁可饿死在家里,也不走出一条自己养活自己的路?

韩:你觉得我们能有个将来吗?

工: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就是暴力解决这些问题;另一个是有组织地循序渐进,稳定过渡,把问题解决好。就这麽两种可能。

韩:作为一个工人,你希望是哪一种呢?

工:我的希望当然就是大家都太太平平,国泰民安把这个问题解决好。我们也不会给国家和政府造成甚麽麻烦。平稳过渡,让大家都有口饭吃,这是最好的,我希望这一种。

韩:那麽从现实来看,这种希望,走这条路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工:就现实看,可以说是百分之一,也可以说一点希望也没有。

韩:你身边的工人,大家都是这麽想吗?

工:就是。因为我和他们一谈到这个问题,他们就说我们就是吃苦,受人家欺负压迫的,你就挨>就行了。

韩:真希望共产党的官他们能有机会来听一听我们的广播,听一听下层工人的情绪已经到了甚麽地步。整个国家包括中共的政权,已经是坐在火山口上了。

工:就是这样。现在老百姓就是炸药,就是缺根导火线的问题。现在就是储存能量的时候,到憋不住的时候会爆炸的。这个爆炸可不得了,比洪水猛兽要汹涌几百倍,几万倍。

中共政权是否已经坐上了当年国民党腐败政府曾经坐过的火山口?相信广大工人最清楚,中共领导自己更是心知肚明。至於中共是否可以从这一火山口上安全地走下来,避免步国民党被中共侠民意推翻的后尘,那就要看决策者们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胆略了。面对新的社会问题,顺应潮流,放松对社会的政治捆绑,以小规模的振荡避免剧烈的、毁灭性的火山爆发,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的话,真正等到这位听众所说的憋不住的时候,就说甚麽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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