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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家在云南的职业学校被爆出强制百名学生在一家广州电子厂打工并扣除大部分工资,不少网友在评论区中提出,自己在职校时也被学校以不发毕业证书要挟、必须打工和被扣工钱。除了职校外,中国年轻人(包括大学生)在打工时也面临欠薪的常见问题。2022年,中国劳工通讯求助地图便收录了一起陕西省西安市的科技公司实习生集体抗议公司拖欠工资的事件。在那前后,内蒙古一家贸易公司、福建的大型市场和江西的辅导机构也同样拖欠实习生工资。不过,比拖欠工资更严重的问题是,有些学生还面临无薪实习的处境——他们只工作,拿不到工钱。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大学生常常希望透过每学期做一、两份实习来给自己的履历增添光彩、促进日后找到合适的工作。但类似这样的实习工作却大部分都是无薪,或是薪水远低于最低工资。
中国劳工通讯采访了4名不同专业的中国在美留学生,通过他们在国内外做实习的经历,尝试理解这群数量庞大、介于正式与非正式工之间的劳动者的从业状况。我们发现,大部分学生工都认为无薪实习是未来就业必须经历的过程。他们的初衷是希望从实习当中学习到一些职场经验、专业技能,同时实习也能让自己的简历更有竞争力,因此他们珍惜在校期间的实习机会,导致宁愿承担无薪实习。但往往,无薪实习却不能像有薪实习那样带来想要的经验或专业知识,还要学生额外付出时间精力、生活费、车马费。中国留学生的家庭支持子女的教学,期望他们毕业后找到不错的工作,但学生从事实习时的薪资或环境却不算优良、也不见得帮得到他们日后的就业。无薪实习掩盖了年青人的劳动,也常是工会忽略的劳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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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然不同的无薪和有薪实习:两位认知科学系学生的不同经验
从读认知科学专业的学生小曼的经历中,我们首先看到,一种典型的无薪实习是将学生为企业提供的劳动包装为观摩和学习。学生小曼是一名大三学生,最多的时候她一个学期能做三份实习。从大一开始,她便在一个学生组织里工作,负责设计和管理平台产品,另外两份工作则是大二到大三期间为同一个老板K制作虚拟网红的Instagram账户和设计VR游戏产品交互。与此同时,她还在上着5门课。这样的情况持续一年后,她辞掉了所有工作,并半开玩笑地表示受到职场创伤,需要休息。
在学生平台工作的两年期间,小曼当上了项目组长,找到自己对平台设计和用户交互的热爱。之后,她通过朋友认识了在一家在著名美国互联网企业工作的K。K和一个朋友搭伙创建了一家企业,准备生产一些网络产品为AI的兴起做铺垫,并邀请小曼作为实习生帮忙。
小曼曾回忆,“我对AI非常感兴趣,K又很会画饼,我当时喜欢她的构思,以为她能为我介绍一些大公司的人脉,再加上我觉得没有(校外)实习的话,简历上很空,而这个又不用我申请,于是就贪个便宜”。但小曼拿到工作任务时才发现,K想要让她做的是将已有的3D模型画成虚拟偶像,并发在社交平台。“我既不喜欢她的审美,这也不是她原先和我说的事,而且她不断让我修改,不给我钱、还很多事”,小曼抱怨道。
不过,小曼因为对画画的热爱和对学习AI的渴望坚持了下去。大二后,K组建了另一个负责用户交互和AI研发的小组,小曼非常想要参与。为此,她还在大二结束时辞掉了学生平台的工作,并为K免费做了许多虚拟偶像的周边,被K以高价卖出。小曼甚至为K以个人名义开办的虚拟偶像展览设计了贴纸,但努力和热情没有换来K的重视。
“K一点也不尊重我,让我感觉是可怜我给她画了那么多画,才大发慈悲让我在这个(用户交互)组里呆着。我也没有找她要钱,因为觉得她的公司还没开始赚钱”。小曼的实习最后在大三时无声无息地终止了:“大三的春天我错过了一次会议,但是组里没有人找我,后来也没人再和我说过话,我发现原来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就辞职了”。
相比小曼,同样修读认知科学专业的学生阿金的实习经验要好很多。
阿金明确拒绝无薪实习,也只在暑假和间隔年做带薪实习——例如为教授做用户交互研究助理,为一家国内游戏公司做设计,以及做新闻机构的记者;学期中,阿金更关注学习。阿金认为,她的这几份带薪实习都颇有收获,不仅仅是有经济回报,而且,阿金也在这些实习当中,真正参与了能学到技能的项目,这帮助了她在毕业后获得满意的工作。
相比起她认识的一些中国学生花钱买大厂的实习、远程做外包的简单工作,她觉得自己的雇主显然认真思考过如何给她带来丰富的体验。
阿金选择的这些受薪实习之所以令她感到有价值和收获,绝非因为它们自身的特别,而是——当实习需要付薪水时,雇主反而会更明确地思考这份工作的职能、据此安排实习生的工作和调试双方对工作的期待,较少发生对非正式雇佣员工的轻视。
跑腿类实习生:为了获得更多工作经验而被利用
另一种无薪实习的工作则更接近跑腿角色,但实习生为了获得更多工作经验和人脉入行,也会无奈接受。这种情况可以在读建筑史专业的大橘身上看到。由于对艺术史感兴趣,但不确定具体的方向,大橘先后在工作室、画廊和杂志做过实习,但这些工作都是无薪。
大橘最初在一名中国驻纽约画家C的工作室做助理。她的工作又多又杂,包括中英和中日翻译、剪辑视频、买外卖、摆芝士盘、打扫卫生等。C还没有区分上下班时间的界限,喜欢微信布置工作内容,经常在当天要求晚上十二点前完成布置的工作。C曾提出过要付钱给大橘,但大橘因为留学生身份问题没敢收支票。大橘觉得,很多时候自己做无薪实习是为了避免身份的限制,可以多做实习充实简历,为此,她甚至可以主动要求将实习变成无薪。
后来,大橘来到一家画廊做主管S的助理,负责调整艺术家介绍文件的格式,在画廊前台接待顾客。偶尔她还被要去布鲁克林的停车场搬雕塑,搬红酒上楼等。前台的工作需要坐班,大橘和S最初说好一周一个半天和一个整天,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任何时候有派对开展,S就会当天发消息,叫大橘晚上横跨整个城市赶去,往往她下午四点下课,五点就要开始坐班到半夜。曾经有一个画展需要安装展品,一周内大橘便做了四天体力活。大橘觉得他们确实忙不完安装,自己去帮忙也是应该的,却没去想为什么S不肯花钱雇佣专门的安装工人。
由于时间要求太高,大橘还是跟S辞掉了画廊的工作,但S就像是没看到她的离职消息一样——在大橘辞职了一个月后,S还在问她如何更改一个文件的格式。听说大橘转为自由写手、给画展写评论作宣传,S又让她给自己的画展写宣传。大橘苦思之后,写了一封客气的短信回绝了S,因为她害怕,如果回复得不客气,会被S截图发给他的朋友,断送她未来的事业。
开始做自由写手后,大橘每个月要写8篇稿子,每篇大约800字,遇到艺术家专访还可能要每篇写出3000字,但是酬金三个月只有500美金(平均一篇稿子21美元),写文章之前她还要花大量时间亲自去看展,和艺术家交流采访。在第二本大橘合作的杂志,主编也只给她一篇稿子20美元,还经常把钱打到错误的账号,导致现在她只收到三笔一共60美元。有一次主编认识的导演请她写一篇评论自己做的独立电影的文章,因为导演比较有钱,大橘最终拿到了80美元,但她听说主编拿了1000美元。
几个月后,画廊主管S又来找大橘了,这次他希望大橘成为自己的销售助理,帮助他卖画。“他总喜欢说我帮你的事业做了这么多,我的展你还没给我写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我也没做过卖画相关的活,所以我就同意了”。
大橘表示,自己这份销售助理的工作并没有合同,“他说可能给委托金,但没说多少。我们也没有合同,他跟所有的实习生都是不签合同不付钱的。因为我在准备用来申请艺术家签证的作品集,我说没有委托金也可以,那就在画廊的展品目录编辑写上我的名字,这样也算是给我报酬了。但是他还是说不成,因为这是销售职位,不能跟艺术编辑混同”。
大橘的实习过程基本上都延续著无薪或低薪工作,但她又重复着不敢离职和害怕失去工作机会的循环。“因为没有办法知道未来嘛,我感觉自己很害怕,怕公司因为没钱雇我,或者我拿不了钱的问题,让我丧失机会”。回首过去,大橘发现,实习过程中最重要的收获是她凭自己努力认识的人,但实习工作内容本身,对她未来的事业发展却好似作用不大。
管理方随意变更工作内容导致实习变成噩梦
最后,很多无薪实习的工作内容还经常随意变动,工作内容亦偏离实习生当初申请时的工作范围,这让满怀热情来实习的学生,发现最终被分配的工作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情和兴趣。
在美国读中国思想史和人类学的菲菲,曾在上海做了三个月的传媒实习生。最初,她申请的职位,是到一个拍摄中国文化史纪录片的小组做实习,怀揣着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菲菲从美国飞到中国来做这份无薪实习。
但这个工作还没开展多久,她就被调到了另外一个组里,改为做剪小视频的任务。
在这个小组里,菲菲的工作不是中国文化史,而是取决于上司的喜好做一些工作:“我每天要在网上找小动物或者小孩的视频,当时我的老板非常喜欢那些很小就会这会那的小孩,让我找他们家长采访。但其实都是家长有钱,给孩子买了各种东西,请了私教,然后拍视频发在网上。就这样的视频,剪辑出来,还要修改5、6遍”。
每天做和自己感兴趣的工作毫不相干的实习,有时要加班,还要花家里的钱吃饭,这令独自在上海的菲菲十分苦恼。直到今天,她想起剪小视频就浑身难受。同一组内,还有四五个无薪实习生。
但菲菲考虑良久,最终没有辞职,因为当时她父母为了支持她的实习,找到了开酒店的朋友,让她在一间房里免费住三个月,而菲菲不想让父母和同事失望,最终坚持做完了这三个月。她入职时,曾计划着要写一篇城市建筑的文章,但每天工作完后就没有精力了,一直到实习结束了,她还没有动笔。被问到实习期间学到了什么,菲菲认为自己“学到了一个教训”。
同样是搜集资料的工作,有薪的实习则反映了雇主对实习生起码的尊重。上个学期,菲菲曾在美国的一个智库找到一份带薪实习,那份工作需要为教授搜集、整理和总结档案馆中的档案,一个小时可以拿到20美金。当时,读文献和记录让她找到了对历史研究的热爱,新颖的研究课题和教授专业的执导也让她受益匪浅。虽然所做的工作并非没有枯燥重复的部分,但菲菲觉得教授给自己设计了可以有收获的工作经历,也培养了自己做历史研究的专业能力。
工会对无薪实习群体的关注不足 应持续调查和推动完善规例
一直以来,大学生无疑是希望通过实习,能获得职场起步的经验、应用专业知识和获得职场人脉与技能培养。因而,他们宁愿接受无薪实习,将其视之为转到带薪实习及未来正式工作的跳板。在申请实习时,学生大多是充满了对自己梦想职业的追求、因而很希望不断丰富自己的简历、促进自己最终走上职业化之路。这些真挚的情感与追求被部分雇主看到后轻松利用,他们通过提供并不存在的“职场经验”而避免支付薪水、获得免费且招之即来的劳动力,又在实习生想要辞职时,打压他们说学生们的离开是在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
中国劳工通讯发现,同学们没有得到梦想中的实习“好处”,反而常常沦为替老板免费打工。他们的经历体现了希望成为所谓“高技能劳动者”的学生们的认知误区:不少学生都觉得职场中的人拥有比自己更高端的技能,而无薪实习是一个学习机会,和学校有同样的教育目的,因而学生鲜少在乎薪资。不过,从经历过无薪实习的学生的经验来看,无薪工作反映了企业对工人劳动的轻视,经常出现雇主随意分配工作、令学生从事的都是脏活累活却学不到专业技能,有些雇主罔顾界限在工作时间、工作范围以外指派任务,有些还仗著自身的资源和人脉来情绪勒索学生,让实习生不敢辞职。
虽然技能在劳动力市场划分高低,但实习生的工作仍然保留劳动的本质,只是无薪实习的雇主选择忽视这个本质。一些雇主将雇员的价值与成本挂钩,不会刻意考虑如何为廉价或免费的、可以被轻松替代的劳动力提供人脉或培训方面的补偿,只会雇佣他们做底层工作来省下劳动力成本。即便如此,劳动力市场上的竞争压力仍然令学生恐惧自己履历不足,促使他们更愿意贬低自己的劳动价值来换取更多(廉价)的劳动机会。
现时,实习生在中国并不被定义为“劳动者”,因此缺少劳动法律的保护。除了无薪实习的情况,包括最低工资、工作时间、带薪休假和其他社会保障,实习生都不受民法保护。假如实习生在工作期间发生工伤,他们不受工伤保险保护,只能以民法索赔,过程中还会按过错程度确定一次性的赔偿数额。
对于无薪实习生的群体,全国总工会并没有明确的立场。中国劳工通讯在网上鲜少找到工会对此发表意见。反而,针对职业学校的实习规定,教育部等八部门在2022年就印发了《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对实习报酬、工时和工作安全等作出规定。工会只是零星地对无薪实习护士的个案作出调查。在美国,实习生的劳动地位同样不被广泛承认,特别是2015年一起关于《黑天鹅》剧组实习的诉讼中,联邦上诉法院否定基层法院最初的判决,而认可了福克斯公司提出的“主要利益标准”,即——除非雇主在这段关系中得到的利益比实习生更多,实习生才会被认定为雇员。
在近来全球经济陷入下行的时期,更多劳动者陷入是否要为企业作实习来增加受聘机会的处境,无薪实习的问题又更受社会关注。2023年,欧洲议会议员以压倒性多数投票通过一项决议,要求欧盟委员会要起草法律,禁止欧盟范围内大多数的无薪实习。在中国,全国总工会同样应该重视年轻学生无薪实习当中所存在的劳动问题,并联合教育部等其他部门对实习生的劳动身份作出修订,保护这批法外的劳动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