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立志诗选:他品尝到的火苗都是冰冷的

2014年11月19日

许立志(1990年—2014年10月1日),广东揭阳人,2011年到深圳打工,曾在富士康工作,2014年10月1日坠楼身亡,警方疑为自杀。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眼前的纸张微微发黄
我用钢笔在上面凿下深浅不一的黑
里面盛满打工的词汇
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
我被它们治得服服贴贴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2011年8月20日


《被生活埋葬的心》

还要不要隐忍下去
眼皮早已沉重如山
他的头试着在黑夜里抬起
沾满泪的星光就瓢泼而下
风一起,他单薄的身躯总要抖几抖
少年时光在懊恼中离去
剩下一场雪,纷纷,纷纷
梦里,他品尝到的火苗都是冰冷的
而磨损的皮肤像一床破绵絮
摊开在岁月的风里
固有的信念再找不到方向
连同他那颗被生活埋葬的
比海洋更深的心

2011年12月15日


《最后的墓地》

机台的鸣叫也打着瞌睡
密封的车间贮藏疾病的铁
薪资隐藏在窗帘后面
仿似年轻打工者深埋于心底的爱情
没有时间开口,情感徒留灰尘
他们有着铁打的胃
盛满浓稠的硫酸,硝酸
工业向他们收缴来不及流出的泪
时辰走过,他们清醒全无
产量压低了年龄,疼痛在日夜加班
还未老去的头晕潜伏生命
皮肤被治具强迫褪去
顺手镀上一层铝合金
有人还在坚持着,有人含病离去
我在他们中间打盹,留守青春的
最后一块墓地

2011年12月21日


《冲突》

他们都说
我是个话很少的孩子
对此我并不否认
实际上
我说与不说
都会跟这个社会
发生冲突

2013年6月7日


《谶言一种》

村里的老人都说
我跟我爷爷年轻时很像
刚开始我不以为然
后来经他们一再提起
我就深信不疑了

我跟我爷爷
不仅外貌越看越像
就连脾性和爱好
也像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比如我爷爷外号竹竿
我外号衣架
我爷爷经常忍气吞声
我经常唯唯诺诺
我爷爷喜欢猜谜
我喜欢预言

1943年秋,鬼子进村
我爷爷被活活烧死
享年23岁

我今年23岁

2013年6月18日


《我谈到血》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滩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机台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2013年9月17日


《粉红》

我看中一块墓地,在城中村
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看中她粉红的墓碑,粉红的草地
粉红的溪水和粉红的云朵
我将带着一生粉红的疾病
躺进粉红的棺材
当棺材盖缓缓合上
我也将直视正午粉红的天空和粉红的太阳
让两行粉红的泪水,悄悄流淌

2013年10月21日


《河•岸》

我站在路边看着马路上
流来流去的行人和车辆
我站在树下,在公交站牌下
看着流来流去的水
流来流去的血液和欲望
我站在路边看着流来流去的他们
他们在路上看着流来流去的我
他们在河里,我在岸上
他们光着膀子使劲地游
这情景感染了我
我犹豫着要不要也到河里去
跟他们一起使劲,一起咬牙切齿
我犹豫着,直到日落西山

2013年10月6日


《迟到的愧疚》
 
每天在快餐店吃完饭后
我都是习惯性地
拍拍屁股走人
直到今天晚上
当我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时
突然发现这情景很像
这么多年来在家里
我们父子四个吃完饭后
拍拍屁股走人
留下一桌烂摊子
让母亲一个人
慢慢收拾
 
2013年11月6日


《出租屋》
 
十平米左右的空间
局促,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我在这里吃饭,睡觉,拉屎,思考
咳嗽,偏头痛,生老,病不死
昏黄的灯光下我一再发呆,傻笑
来回踱步,低声唱歌,阅读,写诗
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
我都像一位死者
把棺材盖,缓缓推开
 
2013年12月2日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2013年12月19日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2014年1月9日


《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我一生中的路
还远远没有走完
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类似的困境
以前也不是没有
只是都不像这次
来得这么突然
这么凶猛
一再地挣扎
竟全是徒劳
我比谁都渴望站起来
可是我的腿不答应
我的胃不答应
我全身的骨头都不答应
我只能这样平躺着
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
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一次次地听到
绝望的回响
 
2014年7月13日

 

 

2010年,许立志去富士康工作,开始在车间流水线的生活。2012年至今年2月,他的文字陆续在富士康内刊《富士康人》上发表,从最初的诗歌《梦想》,到电影《海上钢琴师》的影评《无法抵达的海上桃源》,许立志一共在《富士康人》上发表了诗歌、散文、征文、影评、时评等30余篇。许立志把这些发表过的文章的标题贴在博客里,取名为“一份报纸带给我的成长”,可见他对这个带给他文学希望的平台的依依不舍与感激。许立志的朋友小郑(化名)在第一次读到许立志诗歌的时候,惊叹于这个小伙居然有这般才华。之后,期刊上只要有许立志的文章,小郑定会留意。

在小郑印象中,许立志是个腼腆的男孩。“话不多,也说不上沉默。”小郑说,“许立志很有自己的观点,但看得出内心很孤独,是一个很有诗人气质的人。”得知许立志自杀的消息,小郑整个国庆假期都处于悲伤之中,多日走不出来。

许立志最初的诗歌很大部分是对流水线生活的描述。在《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里,许立志这样描述当时的生存状态:“流水线旁,万千打工者一字排开/快,再快/站立其中,我听到线长急切的催促”,他感到“既已来到车间/选择的只能是服从”,更感到青春无情的流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最终获得几张饥饿的,所谓薪水”。

据了解,最初的白班、夜班不停地倒来倒去,让许立志非常不习惯。在另一首诗里,他形容自己在流水线旁“站立如铁,双手如飞”,“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他形容自己的打工生活略显疲惫,“流经血管,它终于抵达笔端/扎根于纸上/这文字,只有打工者的内心可以阅读”。

许立志曾说,自己的诗并未给父母、家人看过,“因为那是很痛的东西,不希望他们看到。”

许立志虽然来深才几年,但对城市有着很深的认同。他形容自己的想法是“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在城市扎下根来”,他不希望像其他打工诗人一样,写几年就回故乡结婚生子。这期间,他试过和朋友摆地摊,但没成功;也试着在富士康内部从流水线换到了物流岗位,有了更多的自由。他明白,即使作为打工诗人,真正能够走出来的也是少数,“必须不停地为生活奔波,很难走得更远。”

今年2月,许立志从富士康辞职,前往苏州。他跟朋友解释,是因为“女朋友在那边”。可他在江苏过得并不顺利。他曾向朋友小郑提及,找工作遇到了困难,过得不如意。但在江苏的具体生活他并没有向朋友们详细说过。

半年后,他选择再次回到深圳。去年接受采访时他曾说,自己热爱这座城市,无论是中心书城还是街道、厂区的图书馆,都能给他极大的享受。如果回到故乡,根本没有几间书店,“网上订书的话,快递都送不到。”

也是因为爱书,9月上旬,他回深的第一次求职是投给了向往已久的中心书城。还向朋友说有把握。小郑回忆,许立志在富士康时说过,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图书管理员。令人遗憾的是,最终没能应聘上。小郑推测,这对他肯定有打击。其实前两年,富士康内部的员工图书馆就有过一次招聘,许立志也是满怀憧憬地前去应聘,没能如愿。这个年轻诗人做图书管理员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四处碰壁屡屡不得志,让本就经济拮据的许立志很着急,他重回富士康,9月29日开始在熟悉的车间上班。新的生活本该重新开始,但是却没有。9月29日晚上,他在网上对小郑说,别人又给他找了一份其他工作,他可能要再次离开富士康。小郑以为许立志刚刚回到富士康,不会那么早离开,也没有太在意。

当小郑再次得知许立志的消息时,已经是10月1日的上午,朋友圈有人在传许立志自杀,小郑完全不敢相信,“不是前天都还在联系吗”?

小郑后来核实到,许立志并不是之前有媒体报道的10月1日坠楼身亡,而是在9月30日上午就已经离去了,距两人在网上联络仅仅隔了一个晚上。

如今再提起许立志,小郑还是忍不住悲伤。他分析道,许立志的自杀是内在和外在多种因素导致的,不仅因为经历的波折和失落,更来源于他骨子里的孤独诗人气质。

许立志去世后,网上悼念他的文章中,有人写到他的家庭状况:幼年被遗弃,受尽白眼和欺辱,后来由一个穷苦的婆婆抚养长大,几年前婆婆去世,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

但小郑向记者澄清,他接触的许立志并不是一个孤儿,而是有着自己家庭的,他也多次在诗歌和文章中写到母亲和乡愁。在《富士康人》上发表的第二首诗歌就叫《盛夏的乡愁》。

许立志的诗冷峻严肃,直面惨淡的人生。从他的诗歌中,可以发现他的生命轨迹,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死亡在他的诗里已千百次演练,最终只是轻身一跃。

文章来源: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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