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进京截访
本“截访”非彼“接访”。“截”者，堵截，“访”乃上访。就是拦住不让上访，已上访的中途接回来。
一
说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还是搭帮上访兄弟。今年“五.一”前一天上午，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交给我一项县政府通知的任务——到北京接本单位上访人员。时间紧迫，订下午四点半的飞机票。我说这种事我还没搞过呢。局长说，有县信访局领导带队，你带好钱，跟著见机行事就是。
在县政府院内，我们这个临时工作队集合了。共5人，有企事业单位的，有乡镇的，由信访局一副局长带队，我们便改称他爲队长。在去市里的车上，我才打听到一些情况，这次北京上访的有7个人，都曾是志愿兵，在各自单位下岗了，现在要求重新上岗就业。已上访到总政治部，省信访部门要求县里派人去赶快接回来。队长问我：“你们单位有2个人，任务重呢，打算怎麽逮？”我打著哈哈说：“出门时领导交待了，我任务有三项：带钱、出人、跟你走。你安排吧。”队长说：“哪里，哪里，要靠大家一起努力。”接下来大家就纷纷议论起来。 这年头，怪事多。怎麽有哪麽多人越级上访？对上访人员怎麽要半路拦截？实在没拦住怎麽还要派人去接回来？据说越级上访问题，政府系统有一套严格的考核体系，有控制指标，没搞好影响政绩。难怪各级政府不计成本围追堵截了。如同社会流传段子说：“读书就象叫鶏，出钱还得出力”。可这截访的事，出钱出力还不讨好，比读书差多了！你去阻拦上访者，他们駡你是狗腿子，不关心人们群衆疾苦；人没带回来，领导说你办事不力。天空阴沉，偶尔下著小雨，一番议论让大家心情不爽。
飞机升空了。“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人生有这势头就好了。不久，我们便穿透厚厚的云层，来到了小时候有过无数幻想的天上。脚下的白云像是新铺上的厚棉絮，又象极了雪域高原，空旷辽阔。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周围。在这里，天空似乎幷非无边无际，极目远眺，蓝天白云相接处就是尽头。由于没有参照物，感觉净听到飞机轰隆声，却停滞在空中。这种感觉新鲜而奇妙，但上不沾天下不沾地也著实让人惶恐。飞机失事的消息多了去了，就怕赶上那个万分之一机遇。
二
华灯初上时分，飞机著地了，悬著的心放了下来。县政府驻京办事处来接机的人告诉我们，那7个上访人员思想顽固，态度强硬。刚放下的心又紧了一下。简单地吃了东西，办事处主任便召集我们开会，交流情况，商量对策。上访人员已被安置在一招待所，有保安看守。会上要求大家统一思想，站在讲政治的高度完成任务。分头做思想工作，是哪个单位的人就归哪单位负责，。按省里要求，有问题回去解决，必须第二天把人带走，必要时采取非常措施。
我们内心庄重，外表轻松地来到他们的住处。这里条件很差，公共厠所，房里只有2架木床，却要100元每间，在县里顶多就20元。我们也就住在这里了。把他们召集拢来了解事件情况和思想意图。他们七嘴八舌介绍了，说他们都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志愿兵，工作几十年了，却下了岗。听说2006年中央有文件，对他们这类人员要二次安置，周边县如慈利都落实政策了。唯我县没动静，去有关部门咨询，答复不知道这回事，态度也不好。他们认爲是县里贪污了政策，就进京上访来了。我们也不知到底有无文件，便问是多少号文件，有无复件让我们看看。他们大爲光火：“你们装痴！你们政府把文件贪了，反问我们要，你们自己找！”接著就是发泄满腹牢骚和不满，对政府部门，对官员漫駡。还说别的地方都是副县长带队专车来接，而我县就来几个小萝卜头，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便顺著他们的意思附合，駡世上不平的事，駡官僚，駡腐败，感叹平民生活的艰辛。当然前提是“党和国家的政策是好的，就是下面的贪官、坏官搞歪了”，不然会犯政治错误的。
果然他们情绪缓和下来了，我们便开始轮流上阵做思想工作。有一个乡镇的同志，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从科学发展观讲到关注民生，听得那几位同志打哈欠。记得几年前某领导在给我们培训班上课时说，现在干部不爱学习，讲不出什麽东西，只会来几段荤段子，要不就是海外战争、核危机，那些太远了，要来点对工作实用的东西。我看这位乡镇干部就派上用场了。
接下来，几位都发了言。归纳起来大致有四点：一、领导答应回去后协调处理。你们当初仅仅去了个别部门，幷没到县政府，更没找过县长，就直接进京了，不能说县领导不管。县里这段时间正轮流进行大接访，赶紧回去反映问题。二、来接的人官大官小与处理结果无必然联系。既使县长亲自来了，除了给你们添份虚荣外，在弄清楚事实之前也不会当场表态给你们安排工作。三、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解决问题，就要尽快回去。如果真有文件精神，事情处理也得有个过程。类似情况也不止你们7人，不是说上岗就上岗。涉及到劳动、人事、民政、财政等等部门，需要领导牵头开协调会，成立工作班子，研究制定方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耽误时间，损害利益的是自己的。四、进京上访，是想造成影响，给县里施加压力，现目的已达到，再呆下去无非重复上访，总政治部领导会对你们有看法，而且还要耽误家里的事，浪费钱财。
他们几个使眼色出去了，过了一会又进来，一个带头的说：“你们讲的大道理我们懂。回是要回去的，但有几个条件：一是来的路费，回去的你们肯定会出；二是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三是这段时间的误工费。不现场兑现我们不走！”沉默了十几秒钟，队长说我们商量商量，请示一下再答复。然后我们在一旁碰头。这回去的路费、伙食费不出也得出，在被办事处安置期期间的生活、住宿费用他们也不会管。可是这来的路费、误工费也太玄了吧？给了岂不是变相鼓励上访？请示县信访局主要领导，说去的路费、误工费不能给，有没有理还难说，开了先例以后怎麽承受得了。统一意见后，看看时间已近第二天淩晨2点了，有人说，太晚了，明天答复吧。队长说：晚上先给个他们答复，他们肯定不接受，让他们考虑一下，天亮了再去找他们，才有回旋余地。就象捅蜂包，先捅一下，先散开了，又再聚拢来。
于是我们进去把意见说了，他们中有一人使劲打哈欠，“啊”的一声震人耳膜，说：“瞌睡来了，逮瞌睡去”。起身便走，其它6人也一声不吭走了。虽在意料中，我们还是面面相觑。队长说，天亮后各位先单独找自己的对象谈一下，若是党员的要站在讲党性的角度去谈，然后汇集情况，集体再做工作。我心里嘀咕，若他们讲的情况是真的，那饿著肚子讲党性也难受哇。
来时匆匆，毛巾牙刷什麽都没带，也忘了买，用手捧把水洗了一下脸就休息。躺在床上睡不著，忆起经过的程序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哦，有点象召开有选举任务的人代会。 你看：预备会、分团讨论、全体大会、对异己人员个别谈话、召开临时党员会，要求统一思想与组织保持一致，实现组织意图……形式还真象呢，不禁暗自好笑。
三
迷迷糊糊中天亮了。一阵嘈杂脚步声中，他们下楼去了，保安见我们来了早放松了敬惕。我们怕他们又去上访或非常的举动，便跟著下楼去。他们说：我们又不是犯人，去天安门广场玩玩不行吗？队长示意我跟去。在路上有个人说：“是派你来监视的吧？我们不会去广场闹事，更不会自焚的，哈哈”！我说“哪有的事？我没去过天安门，想跟你们一起去看看，不然白来北京一趟了”。一路上有说有笑，象什麽事也没发生。只是在吃早餐、乘车、照相等需要出钱时，他们有的毫无表情，有的像是掏钱，却摸摸索索半天掏不出来。我干脆送人情，说我请客了，回去找领导报销，工作需要嘛。
在天安门转了几圈，看了些景点，留了些影，腿软了，腰也酸了。十二点多队长来电话说办事处来人协助，车都准备好了，要我带他们回住宿地准备走。我怕他们听说是回去，误工费又没给，不配合，便说，他们在等我们吃午饭呢，先回住处，如果没走，明天又来玩。回到住处，吃饭、喝酒，气氛挺热烈。队长把他们安慰一番又吹捧一番，然后说：“办事处派车送我们上回家乡的大巴车，吃完就走，回去后我一定陪大家一起找领导，妥善解决大家的问题，好不好？”一看误会费没得，只要求回家去，场面又冷了。吃完饭我们各自找人做工作，自作主张帮著收拾行李。没想到他们早统一了口径，“任尔东西南北风”，不给钱就是不走。回家的大巴车本该一点半出发，一车乘客等得冒火，办事处人员要大巴车先“慢慢游”，边走边等。实在没办法了，叫来了派出所民警和几个保安，又是一番软硬兼施，已到下午四点多了。终於推推搡搡上车了，分乘2车去追大巴车。几位上访人员神情极度不满，说这架势象押犯人。
终於在保定市境内一加油站追上了大巴车。转车，买票，就座。他们忽然发现少了一人。我们工作组的人都知道，那人喝多了死命不上车，办事处就让他留著第二天再送他走。可这些人见少了一个，马上提包下车，说要共进共退。让他们通了电话也不依，除非给误工费。大巴车上乘客哄闹起来，司机也生气了，说“我不做这笔生意了”，退钱走了。办事处的车也走了。我们被遗弃路旁了！看著夜幕降临，好话说尽了的队长有点来气了：“你们不走也行。你们的事我回去后再不管了，从现在起，发生的一切费用你们自己负责，我们只远远的跟地后面，不让你们干出格的事，。杀人放火的事估计你们不得干也不敢干，你们自己惦量”。我们其他几个又上去一一阵劝解。他们其中一人说：“好吧，先回去，若没处理好，我们再来，队伍再扩大点”。于是又叫转来办事处的车，又去追大巴车。在大巴车上安定下来，一行人又饿又累，沉默无语。我眯著眼，浮想联翩。
四
记得那天晚上一个保安找我攀谈，说你们市里其它几个县我都有业务往来呢，就你们县没有，你到时给县领导介绍下。我问什麽业务，他说：“遣送上访人员啊。你看你们，来这麽多人来接，飞机票，差旅补助，吃饭、住宿得多少钱？还不一定接得走，人又辛苦。包给我们，我配保安安排专车直接送到地级市，你们到那接人就行了。看路程远近，1500——2000元一个人，多划算。”他还介绍，每天进京上访的人成千上万，他们的业务遍布各省市区，听话的劝走，不听话的抬著往车上扔。“我们是本地人，横著点儿他们没辙。”在这一带的旅馆，住的几乎都有是上访人员，围绕上访人员服务，吃、住、行，看守、遣送，都形成一条産业链了，解决好多人就业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中国特色，只爲国人的创造力骄傲，经济增长又多了一个兴奋点！仔细想想，不是滋味。大凡上访的，都是弱势群体，总有应该解决而没解决的问题。不会全部都有是恶意越级上访的专业户吧？不从源头解决，围追堵截何时了？又怎一个截字了得？现在的信访体制倒成全了一小撮上访专业户的生财之道，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一旦越级上访，上级就施加压力，下级就要接人，专业户就趁机漫天要价。前不久还听一个乡党委书记说起这事：“那家伙呆在北京，昨天打电话，说孩子缺学费了，要乡里给汇千把块，不然就原来的问题继续上访，都不知给了多少钱了。”也真难爲他了，不给钱就会上访，上级又要指责他没管住自己的人，要马上去接，接回来几天又开溜，重操旧业。对这些恶意的无理由钻空子的无赖，难道就没法可治吗？他要上访就让他去得了，拦他、接他干什麽？若有过激行爲，不能给他点顔色瞧瞧？在信访问题上，有关部门是不是有“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嫌疑呢？
五
一夜过去，天又亮了。大家像是从千年沉睡中醒来。我们单位的一个人打破沉寂问我：五一节放假了吧？我笑著说：放假？你们还劳动著，我不也陪你们劳动著吗？
终於到家了。饿了一天，该吃点东西了。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吃三下馆，喝酒，讨论要解决的事。我不喝酒，只吃饭，想像著事情会怎麽发展。如果没能解决，腿长在他们身上，又会去北京吗？政府还要派人去接吗？反正，我是不去了，派别人去吧。
1
来源 : 2009年06月27日 红论坛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