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中村”的机会和艰辛
“城中村”一直是广州的痛。它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让地方政府挠头不已,
甚至屡屡被专家当作反面典型抨击,但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这些隐匿於摩天
高楼背后大片低矮、混乱、丑陋的村落,演绎>当代中国人口迁徙的人间万象。
所谓“城中村”就是“城市里面的村子”,其行政设置是“村”,管理机构
是“村委会”,常住人口是“村民”。村民的住宅是建在自己的宅基地上,一般
都是四五层的小楼,有点像城市,但有欠豪华整饬。村民没有田地。据说广州的外来常住人口总数约在180万左右,大多栖息於139个租金便宜的
“城中村”里。他们大都来自外省的乡村,干的是城里人最不屑的“贱活儿”,
且经过城市生活艰难、屈辱的打磨,他们坚韧地沉淀在城市的最底层。
猎德村就在珠江边,周围的珠江新城正在拔地而起。走在猎德村里,有一种
历史与现实、城市和乡村交融的奇妙感觉。河涌边,祠堂前,闲散的人们扯>闲
话,搓>麻将。这里有村民4000余人,主要以出租房屋为生。房客多是来自外省
的打工者。居住在这里的外来人口有1万多人。
我在比肩而立的“握手楼”森林中穿行。这些密布村庄的羊肠小巷构成了猎
德村的血管,在这个几乎由新移民组成的群落里日复一日地搏动>。关於“城中
村”的生活是有许多流传的顺口溜作为写照的:广州“城中村”,不知晨与昏。
难见窗外一线天,一日>餐要开灯。在贴>磁砖的新楼房里,是晦暗的光线、
狭窄的楼梯和简陋的家居。那些被称为“流民”的人群就蜗居於此。
他们生活在别处,有关土地和家园的梦在他们酸涩的记忆中已经荒芜;他们
驻守在陌生的都市,安於贫困,无所逃遁。
故事之一:送煤气罐的人
谢宏生的老家在湖南衡南县,他来广州>年了,一直以送煤气罐为业。妻子
农闲时过来给他烧饭,带>放暑假的10岁小儿子。
他们租居的是一间16平方米的房子,和另一对老乡夫妻合住,350元房租分摊。
夫妻俩觉得很合算。“以前这隔壁12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四对夫妇,上下铺,
更挤!”相比之下,他们觉>住得很宽敞。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奇妙的“同居”方式。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两张大床、一
张小餐桌,别无一物。电风扇是屋里唯一的电器。床头的花布帘子算是分割了同
一屋檐下的两家生计,他们相安无事又水乳交融地继续>各自的异乡生活。
谢宏生在一家煤气店给人送煤气罐。一瓶>块钱,他每天一般要送七八瓶,
最多的时候有十多瓶。“在家听电话,一接到信儿就得走,有时一天都不得歇。”
他黝黑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忍耐和知足。
老婆在旁边插话说,他太老实,有些打工的出来送煤气,现在早就做老板了。
“一年赚个20来万,还算少的!”她话里流露出艳羡的口气。
谢宏生不以为然。“那些都是黑户,没有证件就送气,他们开的是小车,比
我们骑单车的快。广州每年都清查几次,有什麽用?那些气站只认钱不认人。”
他有些激动,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送煤气证”,上面因为汗水的浸渍和手的无
数次抚摩已经变得有些污浊。我知道,类似的小卡片是他们穿梭於城市的通行
证,他们怀揣>它,小心翼翼却难免触雷。
他郑重其事地捧>那张小卡片。我觉察到他表情里有一种无意掩饰的光明、
坦荡之气,委屈又有些理直气壮。他说,这些送气的黑车太可恨了,他们不缴纳
各种税费,压低了市场价格。现在送气的人也多了,这两年,再累,一个月也只
能挣个1300元。而且,收入很不稳定的。有时一天只能送两瓶,那可就让人发愁
了。他们生活难得有结余,一分一分抠>花。
他最□虑的是孩子的学费。两个儿子都在老家念书,一个学期学费就要1000
多元。他们再累再省还是觉得捉襟见肘,尽管他们不吃荤菜早就习以为常,夫妻
俩一个月的生活费不超过300元,但他还是觉得拮□。老家的几亩地,妻子还在耕
种>,每年500元的税费一分也不能拉。
他们目前还欠下3000元外债,儿子快开学了,他们又开始发愁回家的路费了。
他伸出手给我看,一双布满老茧的粗糙不堪的手。广州的高层建□很多,在
没有电梯的楼房里,他得扛起沉重的煤气罐一级一级地登上去。在铁栅栏后的单
元房门口,那些城里人用戒备的目光扫视>满身臭汗的他,然后吝啬得连“谢”
字也难得出口就将他打发走。
“钱嘛,总有挣得多的挣得少的。有的人一月能挣几万,有的人只能挣几百,
都是靠自己的本事。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老婆以前做过手
术,不能干累活。面对不宽裕的生活,不时说出这样“自足”的话来。他们并没
有多少怨天尤人的心理。要抱怨,也多是抱怨自己“没本事”。
这似乎是这个群体的普遍心理。他们从来没有“优越”过,从来也没有任何
人关心过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信念:靠自己的劳动吃饭,自己
拯救自己。
故事之二:送报者
杨正瑞迟到了就被扣钱。因为他是送报的,必须准时。
但杨正瑞还是被扣了几次钱,少则十几元,多达百元。“本来累死累活就赚
不了几个钱,还东扣西扣的,这碗饭不好吃哇……”同屋的大姐告诉我,上次有
个老乡刚从家乡来就干上了这行,一开始就要“洗楼”(在居民区跑的推销订阅报纸活动)。这是干这行的基本功,不会“洗楼”的业务量上不去,
也就赚不了钱。有一次因闹钟出问题迟到了10分钟,除被扣了300元钱外,还立马
掩羲壶□[
为此,杨正瑞的老婆为他买了两个闹钟,以防万一。
“现在想送报的多呢,工资开得越来越低,他们不愁招不到人”。
他已经经历了艰难的“洗楼”历程,手里现在也有400多家订户,月收入120
0多元,刚够养活老婆孩子和支付房租、水电。可是这样的日子是艰难的,单位下
达的任务量没完成的话,他们还要沿街叫卖,卖不完的话就要自己往里填钱。他
们的屋子里散落>过期的报纸,成了孩子的尿布。
但很多时候,当他们穿行於居民小区的楼道中,常常被保安和居民疑为“小
偷”。城里人满腹狐疑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无时不提醒>他们的身份和
角色。
干这行五年了,他对这份工作有一种珍重和热爱。毕竟,这份工作相对稳定,
只要不出错,一般也不会被“炒鱿鱼”。而且,他似乎有一种渴望,渴望通过自
己努力工作,逐渐融入这个城市。比起垃圾工、搬运工来,他的工作还显得有些
尊贵。
尽管,五年里,他的积累并不多,生活也几乎没有什麽改变。
故事之>:与垃圾打交道的人
在猎德村一条小巷的十字路口碰到了郑宣斌。他打>赤膊,手里拎>刚买的
蔬菜。他在这儿呆了五年,是老房客。他来自湖南常德,在广州一家清洁公司做
卫生。
郑宣斌个头瘦小,可看人的目光不直视,不躲闪。“环境很黑暗。”他低>
声静静地说。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想去他家看看的要求。
这个年轻的汉子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顽强。但最后,他还是让步了。
家是临时性的,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存在>。两间屋子住>他和弟弟的
两家人,还有两个从家乡来打工的老乡。用不规则的木头支起的上下铺低矮、阴
暗,颜色发暗的蚊帐、被子很苟且地置於一边。孩子们在地上天真地打闹。他母
亲忧郁地独坐一旁。这似乎是猎德村最寻常的现象。这些来自外乡的农民,如果
他们中有一个干上了清洁工或送报工,那麽他的兄弟姐妹、亲朋故友几乎毫无例
外地也会变成清洁工或送报工。郑宣斌一家就是如此。他的妻子、弟弟和弟媳都
干上了清洁工,每天凌晨四五时即起,每月可拿到600元的工资。这一大家子成了
与垃圾打交道的人。
关於暂住证的话题似乎触动了郑宣斌心头的痛。
“我不明白为什麽乡下人进城挣点钱就那麽难?!暂住证、务工证、计生证、
身份证,一样都不能少,走在街上一不留神,警察瞧你不顺眼,就抓你进黑屋子
……”他的眼神里有种愤怒、无奈和隐忍的复杂情绪。
他有过那样的经历。仅仅因为没有及时更换暂住证,被警察抓了去,关了整
整>天>夜,还加倍罚款。暂住证每>个月要更换一次,办一次要交60元,一年
下来就是240元。一家小两口,光暂住证就要破费480元。
“那可是一个月的工资啊,一个月不吃不喝才能省下这笔钱来。”他不平地
说。“他们不知道,对农民来说,一块钱都是多麽重要。一块钱差不多就够一顿
饭。”他也几乎不吃荤菜,连蔬菜都挑最便宜的白菜、黄瓜买。
其它证件也得花钱。计生证要20多元,老婆还要定期妇检,每次得花个十多
元。常常遭遇的情况是特意为办证请假,可又找不到办证的人,工资还被扣发。
就这样一年下来,挣的钱永远也追不上办这些个五花八门的证件。难得攒下钱年
菁湍隙□模[
郑宣斌疑惑的是,仅凭暂住证能分出人的好坏吗?真的是坏人,恰恰会去办
证来掩护自己,遭罪的还是老实人。
“听说北方没广州查得这麽紧,明年准备去沈阳。”广州留给他的似乎伤痛
多於安慰。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城市对他的排斥与歧视。有一年大年>十晚上,
他骑单车回家过年,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在地。他忍痛挣扎>爬起来,那人
用粤语大骂他找死。他理论了几句,说要打110报警。不料那人很轻蔑地掏出手机,
大方地说你打吧。他没有去接手机,他知道没用。
提起往事,他眼睛里仍然闪烁>无法掩饰的愤懑和不屈。
他来广州五年了,生活几乎没有改观。活动圈子也小得很,上完班之后,就
蜷缩进自己的小屋,连电视也不看, 因为他没有电视机。“在外面,到处都是
陷阱。”被查、抓、罚怕了的他噤若寒蝉。但他还是不愿意返回家乡。“家乡(
农田)都成了草原,”他说,“将来到处都会成为草原。”
触摸他们血液中温热的力量
那年的冬天我在北京,以一个实习记者的身份整日穿行於高楼华宇间。一个
暮色降临的黄昏,在东直门外大街的一个拐角处,一个女人正惊魂未定地向围观
者讲述她的遭遇:她的爆玉米花的>轮车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那些穿制服的人
在粗暴驱逐她的同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掳去了她筐子里的当天全部收入50元
人民币。她的同伴们动作快, 男 逃脱了。她在慌乱中骑>那辆破旧的>轮车,
却逃错了方向。
她像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地自责,我怎麽那麽傻呢,连方向都跑错了。她和
丈夫都下岗了,生活费加起来不到300元,爆玉米花好歹能补贴家用,还有孩子在
上学呢。围观的人们纷纷叹息>,安慰>她。这时,她的男人闻讯赶来了,破口
大骂。女人没有辩解,兀自一遍遍地自责>:我怎麽那麽傻呢……
路灯照>她脸上尴尬、惨淡的笑容。北方的风很刺骨,那一刻,我感到这城
市是如此陌生而冰冷。行走在满街闪烁的霓虹中,我在想,这城市到底属於谁?
在这都市繁华的另一面,那些为生计所迫的人们是怎样生存的?我们真的了解吗
?
在2001年的这个夏天,我终於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在
这个贫困群体中我极少地看到眼泪,极多地感受到隐忍和愤懑。
只有一次。在沈阳夜归的出租车中,我像往常一样试图和司机作一些例行的
交谈。我一向深信出租车司机是一座城市的血脉所在,他们最能清晰地感知城
市脉搏的跳动;同时几天来的采访让我了解到,遍布城市角落的出租车司机几乎
无一例外地是下岗工人。但是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问话:“
不要跟我谈下岗的事儿!”默然。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发现这个40多岁的中年
男人已是泪流满面。
半晌,他抬起头:“我痛恨!”声音里那种斩钉截铁的仇恨令人惊颤。
我想在这个男人不易轻弹的泪水后面一定有>太多的辛酸、无奈甚至悲惨的
故事,但我更为□虑的是他眼神里仇恨的火苗。
不仅仅如此。在沈阳,在武汉,在城市产业工人最为集中的群落中,人们在
纷纷诉说生活困窘和谋生艰难的同时,更多的是对腐败的指斥和社会不公的愤懑。
在我即将告别沈阳时,这个城市又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非常事件:一个
屠宰店业主一口气杀死了两个例行检查的卫生检疫员。
当赤贫使人无法自然地认可命运的安排时,生存的理想就会滋长於人性中恶
的根芽。在贫与富直接面对的地方,社会冲突往往极易发生。在一些经 \ 凋敝的
工业城市和城镇,城市贫困人口的群体意识和行为开始显露,诸如集体性抗议、
暴力冲突甚至黑社会性质犯罪。
在屡屡穿行於贫困家庭、工业区、政府机关的日子里,我常常置身於一种痛
苦、感动和悲悯交织的复杂的情绪洪流中。来自民间的热忱和地方官员的冷漠,
让我对於采写的话题有了更深切的反思和体认。
在沈阳,一名出租车司机听说我的采访意图后,坚决不收我的车费;在武汉,
许多接受采访的下岗女工总是拉住我的手,真诚地挽留我吃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
;在工人村一户特困家庭里,瘫痪多病的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感激多年来当地一
名记者:我可敬的同行对他们一家的帮助,而为了换取微薄的租金,这个>口
之家住进了潮湿、阴暗的8平方米厨房……
这个弱势群体太需要倾诉需要关注,需要自己的声音不要被遮蔽。即使在他
们抱怨、诅咒社会的不公和命运的不济时,我还是能真切地触摸到他们血液中温
热的力量。很难说他们是改革开放竞争机制中的落伍者和失败者,我更相信他们
是改革成本的承担者和牺牲者。
令人遗憾的是,来自城市弱势群体的真实生存状态往往被有意无意地“屏蔽”
或低估了。在一系列公开的统计数字中,关於城市贫困的各项指标仍被界定在安
全线之内。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实:落后的统计系统再加上一些主观意识作
祟、官僚腐败作弊,把一个国家应有的□患意识和警戒系统,淹没在严峻的现实
之外。
在奔走於各政府机关之间,从最基层的社区居委会到市级政府部门,我得到
事先所能想像到的待遇:疑惑、回避甚至排斥的目光。在沈阳市社保部门,一个
女处长明白无误地向我发出了“逐客令”:“我们本地记者都不接待,就别提外
地记者了!”她职业化的生硬表情让我极易联想到她面对那些请求发放养老金的
老工人时的面孔。
在沈阳市民政局,一名我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处长却对我深入该市的采访举
动十分感佩,并真诚地表达了他对《南风窗》的敬意。他说,这个群体太需要关
注了。
冷漠是一种伤害,而良知却表现出穿透谎言和麻木的强大力量。一个社会对
弱势群体的关怀程度体现>这个社会文明和进步的程度。反之,对弱势群体生存
状态的旁观、麻木和冷漠,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伤害和冷漠。
社会学家告诫我们,适度贫困的存在不是社会的耻辱,不能够正视贫困,从
而掩盖贫困,结果导致忽视贫困,才是最可耻的。
面对贫困,我们无法沉默。
转自北大新青年论坛 2001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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