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寿光大火中折翼的打工“候鸟”

2014年11月25日

这是一场仅有两分钟的生死逃亡。

11月16日18时40分,山东寿光龙源食品有限公司厂房突起大火,火势极速蔓延,18位流水线前的胡萝卜包装工人被火焰吞噬。

灾难原本可以避免。为了能多装几十箱胡萝卜,多赚18块钱,他们主动提前上班,却成为简陋厂房和糟糕消防的牺牲品。

事发地寿光市化龙镇,是远近闻名的“胡萝卜之乡”。龙源食品厂被称为镇上最大的胡萝卜生产加工企业。

11月17日,山东寿光火灾事故现场扑救结束(新华社记者 范长国 摄)

每年8月,胡萝卜丰收季,化龙镇每天都会涌入数千名这样的工人。他们像一群四处迁徙的候鸟,在各地的胡萝卜加工厂中充当“临时工”,计件领取工资。

如果没有火灾,这18个人大多将在12月告别山东,前往打工的下一站。如今,他们的脚步,永远停止在逃生的八十米距离里。

50岁的梅兴义心情不错,在公司食堂,他就着一碟茄子,喝下了两斤多老白干。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他喝得比往常都多。

这是老梅人生中最后的两斤酒。

11月16日18时30分,红着脸的老梅,摇摇晃晃走进了车间。10分钟后,山东寿光龙源食品有限公司车间北侧的冷库突起大火,数米外正给胡萝卜称重的梅兴义,倒在了逃生的最后一米。

这场火灾吞噬了18名工人的生命。其中大部分都倒在了老梅的身旁。从生到死,只有80米的距离,他们都未能活着离开。

提前上班半小时

晚上6点,车间北侧流水线上,31岁的朱绍永打来一壶开水,倒进保温瓶,拿出早上带到车间的两个馒头,这是她的晚饭。

何天成(化名)对她有些意见。从下午5点开始,何天成就开始招呼她一块出去吃饭。年龄相仿,都来自云南,何天成没事儿喜欢找朱绍永聊两句。

下午5点、5点半、5点40,何天成连催了朱绍永三次,正忙着装箱的朱绍永都说“再等等。”

最后,朱绍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出去吃了,还想多捡点儿萝卜”。

他们的工资是按装箱数计算,按照胡萝卜质量好坏,每装一箱可以赚5毛5、6毛5、9毛到1块钱不等。

朱绍永今年五月才到这儿打工,多工作半小时,她能多装十几个箱子,多领18块钱。

何天成无奈独自溜达到了食堂。食堂里,他碰见了梅兴义。

从老梅身边经过时,他闻到了白酒味儿,“这个酒鬼”。刚来不久,他就听说车间里有个山东临朐的老头,每晚都要喝两斤白酒才上夜班,连他过磅的箱子,都带着浓浓的老白干味儿。

何天成始终不明白,就着食堂的饭菜,老梅是如何喝下两斤白酒的。这几年,食堂的菜就只有两种,炒白菜和炒茄子,3块钱一勺。

厂里不包餐费,工人们需要自费充饭卡。来厂里三个月何天成还没领到过工资,身上只剩100块钱。他庆幸自己饭量小,当晚他打了一勺白菜和一碗米饭,4块钱。

30岁出头的何天成身材瘦小,与其他工人不同的是,他喜欢穿夹克衫和西裤。此前他在云南曾管理一家工厂。和表哥来到龙源食品厂之后,他负责维护北车间流水线的运转。

6点刚过,食堂里挤满了匆匆来打饭的员工。6点下班,上晚班的时间是7点。

他们每天要在流水线前站16个小时,平均每人每天要装200多箱、每箱20斤重的胡萝卜。

食堂里,除了老梅等几个男员工喜欢高谈阔论外,周围的工人们都不说话,匆匆吃饭。

正是胡萝卜丰收的季节,厂里工作量大,和朱绍永一样,为了多赚18块钱,他们舍弃了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提前回到车间,等着何天成开动机器。

关闭的卷帘门

越来越多的工人沿着西侧角门走进车间,何天成看了眼手机,晚上6点30分。他准备开动流水线,开始加班。

这是龙源食品厂五个车间中最大也是最新的一个。建于2010年,占地超过1500平米,从外面看,车间是个长100米、宽20米的长方形盒子。

何天成站在车间1.5米高的冰池边沿上,这里是全车间最高的地方。

有流水线的开关,还连接着车间外的胡萝卜清洁机。何天成的任务是保证胡萝卜持续进入冰池:冷冻后的胡萝卜会变得坚硬不易碎,便于装箱。源源不断的胡萝卜经过冰池爬升至流水线,再被传送到女工们手边。

他喜欢站在这里观察车间,脚下是满地的橙黄色胡萝卜,“颜色很好看”。车间正中,巨大的流水线分南北两侧,上面两米左右铺满胡萝卜。一旁散落着开口的纸箱,工人们将装好的胡萝卜封箱。

最北侧从左至右,分别是食品厂的5至14号冷库,其中,8号冷库在车间的西北侧。

朱绍永站在9号冷库前面,身旁是孙增健和王阳文夫妇。微醺着的老梅站在他们身后。他们要把装好的箱子交给老梅过磅,然后在计件表上写下数字。

15号冷库靠在西侧,这里是工人们进出车间的主要通道。周边是约75平米、堆积四米多高的纸箱子。

车间最大的卷帘门位于南墙,钥匙在车间主任老柴手里。卷帘门的开闭全由老柴决定,天气暖和时,他会把卷帘门打开,让大伙透透气。当晚,老柴外出未归,卷帘门是关着的。

老柴的办公室也在南墙,和工人们的流水线隔着一道墙。这里存放着工人们的名册和计件表。

车间里共有140多名员工,其中有20多个男员工。男人们的工作是在女工身后,将塞满的纸箱封上,用推车送到最外侧的过磅员手里“过秤”。

18时36分,环顾车间,估算已有超过八成员工进了车间,除了酒喝多的老梅还在车间外呕吐。何天成走到车间东侧,按下了流水线开关。

流水线发出火车汽笛一样的“呜呜”声,老梅慢慢走回到了车间。一次普通的夜班开始了。

生死两分钟

4分钟后,北侧流水线上,郑兰兰刚装完一箱胡萝卜,她把箱子抱下来,交给后面的丈夫。孙增健躬着身子在她背后,将妻子递过来的胡萝卜拿胶带封上,搬上推车。

他们身后是一排冷库。郑兰兰和孙增健挨在9号冷库旁边。

此刻,郑兰兰对面正在过磅的老陈猛然发现,对面的8号冷库隐隐闪着火花,还有黑烟冒出来。

十几秒钟后,火苗从8号冷库喷出,一股黑烟吞没了8号冷库门前的工人,哭喊声爆发。

站在冰池边上的何天成听到了叫喊声,循声望去,浓烟从8号库涌出,迅速扩散,里面夹杂着火苗。他扯开嗓门喊,“起火了,快跑啊”。

女工严娟和李敏听到了何天成的叫声,两人刚一转身,火焰已快要冲到面前。

“噗”的一声,何天成从远处看到,北侧已陷入火海。

他一脚踹开冰池和外界相连的小门,转身招呼同伴,“从这里出去!”说完,何天成从70公分宽、两米高的小门里钻了出来。

他成了车间第一个逃出来的人,黑烟在他身后涌出来。

此时,距离火苗爆发仅过了不到一分钟。老陈清楚地看到,冷库的火蹿出来后,直接上了屋顶。凭着经验,老陈判断,冷库里的氨气管道可能坏了。

目前,还没有明确的信源证明,车间里发生了氨气泄漏,但师立晨了解这种情况的危险性。

师立晨,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危险化学品安全技术研究所高级工程师,他分析,很多冷库中用低成本的液氨作为制冷剂,液氨一旦遇到明火,会急剧蒸发形成氨气,氨气有毒,泄漏后达到一定浓度时会发生爆燃,让火势更加猛烈,而此时人体可能早都已经中毒很严重了。氨气溶解以后会变成氨水,形成腐蚀性液体,人呼吸进去以后,对器官有腐蚀作用。

工人老陈知道“大事不好”时,屋顶已经被引燃了。为了节省材料,车间房顶使用了彩钢,两层钢板中间填充着大量泡沫塑料,一点就着。

离起火点最近的王阳文夫妇在十几秒内就被黑烟吞噬了。郑兰兰离着火点稍远,她转身叫了丈夫孙增健一声,就慌张着从东侧绕过流水线,跟着人群寻找逃生通道。

往常,车间有四条逃生通道。卷帘门、西侧角门、车间主任办公室与外面相连的南门、冰池的小门。

卷帘门被关闭;西侧角门附近,一直堆到屋顶的纸箱已被点燃,相邻的15号冷库也开始发出爆炸声,无法通行;冰池的小门位置偏僻,对于大多数工人,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严娟跟在两个工友身后,他们撞开车间主任办公室的门,冲到外面。

老陈正寻找逃生路线时,车间里面断电了。

他摸黑跟着逃生的工友一块跑了出来。此时,外面已聚集了七十多个逃生的工友。

最后跑出来的十几个人,由于吸入了氨气,蹲在外面边抹眼泪,边大口呕吐。

何天成守在冰池小门外接应钻出来的工友,爬出来十几个以后,冰池里再也没了声音。

何天成找来同事看了眼手表,18时42分。

重返火场的三个人

何天成粗略数了数,外面已有八九十个工人,他们的工作位大多是离起火点较远的南侧和东侧。140人的车间,出事前约有80%、也就是100多人在车间里。

现场陷入混乱,死里逃生的工人们被火灾“吓傻了”。

还有人重回火场。

从火场逃出来后,李敏发现自己的钱包落在里面,不顾同事严娟的阻拦,转身冲进车间找钱包。

回去找东西的还有曾庆丹。她今年18岁,是车间最小的工人。8月份中学刚毕业,就被母亲从大理带到了山东,在流水线上装箱。几个月后,她已经越来越熟练,每天能装将近200个箱子了。

曾庆丹离车间主任的门近,逃出来之后,她想起新手机还放在流水线边上。

那部手机,是在隔壁的大王镇集上,母亲花700多块钱给她买的。

逃生队伍的末尾是郑兰兰,逃脱后,她发现丈夫孙增健没有跟在后面。一转身,她也重回了火场。

这三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何天成的侄子陈远林在对面的车间干活,事发后第一时间赶到,他憋了口气,和同伴从冰池的小门钻进去,接连拖出来五个人,众人上去晃了晃,四个已经没了呼吸,只剩一个还活着。

在何天成印象里,这是火灾里唯一被救出来的人。

赶来救援的人对火场里的氨气一筹莫展,又怕火势蔓延至不远处的氨气罐引发爆炸,只能先疏散。

官方通报中,事故导致18人遇难、13人受伤。

除了返回火场的曾庆丹是南流水线的员工外,其余死伤者全都在靠近起火点的北侧。

寿光市人民医院一名医生表示,伤员中大部分是吸入伤,吸入了有毒的混合气体,包括一氧化碳等,对肾、肺等器官的损伤还要进一步化验,评估。

何天成算了一下,从最先起火的北侧跑到冰池小门,大约有80米的距离。在一分钟内,穿越遍布火焰、浓烟和人群的80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大多倒在了1.5米高的冰池前。火被扑灭后,何天成在冰池的废墟前看见了至少七八具尸体。他们辨认出了其中一具,趴在冰池边沿,被烧得只剩骨头,根据尸体旁的遗物,他们认出这是年龄最大的老梅。

何天成想过很多如果。如果卷帘门没关,可能就不会死这么多人;如果有人第一时间组织救援,可能能救出更多;如果厂里有过安全提醒或培训,他们面对可能引发的有毒气体,会更小心一点。

南车间的魏杰(化名)与老梅是酒友,火灾发生时,他一度要冲进去救老梅。却对毒气望而却步,“哪怕现场有几个防毒面具,我们也敢往里冲,只有他们办公室有,我们厂房里就不放”。

寿光市消防大队副大队长李宗金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表示,北厂房是民房改建的仓库,属于私搭乱建的房子,并没有列入消防部门重点监测单位,所以消防部门监管起来难度较大。

化龙镇上的几十家胡萝卜加工企业,大多数厂房结构与龙源相似。

本要南飞的“候鸟”

龙源食品有限公司位于山东寿光市化龙镇,化龙镇号称“胡萝卜之乡”,至少有33家胡萝卜加工厂。创建于1998年的龙源是该镇最大的蔬菜企业,胡萝卜被打包送往韩国和日本。

今年10月份,化龙镇刚刚度过了他们的首届“胡萝卜文化艺术节”。镇上来过厂里录制过一段视频,“化龙镇胡萝卜版《小苹果》”,筷子兄弟的歌。流水线旁,小苹果被女工手持的胡萝卜代替。

事发车间的这100多人,都是今年5月之后陆续来到厂里的“临时工”。他们没有基本工资,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保险,装多少箱就领多少钱。

在工厂的办公室里,何天成被叫去帮助警察核实伤亡者名单,他发现,在此工作三个多月的自己,名字没有出现在工厂人员的名单里。

“可能更多的人,也没有在工厂的人员名册里。” 多位生还者说。

那些被烧煳的尸体,也已经无法辨认。朱绍永的丈夫,在云南就收到了当地公安机关提供DNA信息、以核对尸首的通知。

工人们私下里四处打听,看看谁没有跑出来,被回忆起来的名字有12个人,包括梅兴义、李敏、朱绍永、孙增健郑兰兰夫妇、王阳文夫妇、朱国文、王国凤、王喜红、曾庆丹、李美芳。

如果没有火灾,12月份,当地胡萝卜的丰收季过后,这群胡萝卜装箱的熟练工会离开。

朱绍永盘算着离开寿光,前往南方的厦门,那里的胡萝卜厂快要迎来丰收季。和她同行的,还会有孙增健夫妇、曾庆丹和她的母亲等。

10年前,老陈迫于生计从云南来到这里打工,当时的工资每天36块钱。10年来,跟着他不远万里来到龙源食品厂的同乡,已有二十多人。

如果不是提前半小时加班,多赚这18块钱加班费,或许灾难就不会发生。

工人们理解为了手机和钱包而丧命的曾庆丹和李敏。火灾前,他们被厂里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何天成只剩100块钱,买不起一张回家的车票。一部手机、一个钱包,是他们最值钱的家当。

王阳文夫妇今年刚结婚,准备12月赚到钱就回去布置新房;朱绍永惦记着给两个孩子在老家云南彝良县城换套大点儿的房子;曾庆丹正憧憬着人生第一次到厦门的海边吹风;王国凤和梅兴义都是“老工”,他们期望着靠胡萝卜,来赚够给孩子的学费和结婚花费。

为此,他们成了迁徙的候鸟,随着胡萝卜的丰收而四处漂泊。

火灾发生前,他们一直认为这里是打工的好地方:在厂里,只要你加班多,一个月就可以拿到六千多,动作最快的女工,能拿到一万多块。他们中,没有人对厂里的消防设施有过任何疑问。

21日,老陈有了新的使命:把二十多个死里逃生的老乡们带回云南。之前的10年,他们跟着老陈,为每个月能多赚一千块到处奔波。

何天成觉得这是份不错的工作,但“谁会想到胡萝卜也有危险”。火灾当晚,他们聚在宿舍里,为失去的同伴痛哭。

大部分工人都坐上了归乡的列车,他们多来自云南、甘肃和山东省内的县城。

这场意外,让他们暂停了迁徙的节奏。

遇难者名单(部分)

梅兴义 山东临朐

李敏 山东临朐

孙增健、郑兰兰夫妇 山东滨州

王阳文夫妇 甘肃

王喜红 甘肃

朱绍永 云南昭通

朱国飞 云南昭通

王国凤 云南昭通

曾庆丹 云南大理

李美芳 云南大理

来源:新京报 / 记者:胡涵、尹瑞涛、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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